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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诗“独行”、“数息”一联词义小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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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诗“独行”、“数息”一联词义小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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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诗“独行”、“数息”一联词义小笺
 
陈允吉
陆俨少《贾岛诗意图》
  

  贾岛初入空门,中岁遇韩愈劝令还俗应举,但他毕生未能为自身的仕进打开畅顺的通道,倒是由其作诗时常沉浸苦吟而飙名世路。今按《贾岛集》卷三,尝收入一首题为《送无可上人》之五言律诗,其云: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诗歌指称的那位“无可上人”,实即贾岛之从弟,彼居住之草堂寺为长安南郊的一座名刹。当时无可适践东南远游,诗人至此殷勤相送,缘是遂有厥篇之占吟。可见该诗所唱咏者,乃是唐人五言律中几乎已写滥了的送行题材,且其大多数的句子赋物述情率皆平平,总的说来差无新意可陈。然观此中之“独行”、“数息”一联,却特以精湛警拔著称,它非惟能引起诗人倾情的自赏和叹诵,历代的论诗者如方回、李东阳、都穆、冯班、纪昀诸家评点至此,于其构思属对的精切亦皆不吝褒美之辞。足见这一联诗在它千数百年时间的驿递过程中,是长期被人们当作贾浪仙呕心炼诗一项成功的实例来加以播扬的。

  “独行”“数息”一联佳句固负盛名,但个中究竟表达了何种意趣,这对当今的古典诗歌爱好者来说,还不免存在着认识上的误区。甚至有相当多的研究者,他们纵然经常提到贾岛这副名联,却不怎么在意弄清它的真实寓义。爰寻检时下既刊的几种《贾岛集》注本,如陈延杰《贾岛诗注》、徐文榜《贾岛集校注》、黄鹏《贾岛诗集笺注》、李建昆《贾岛诗集校注》等,略凡涉及这“独行”、“数息”两处,殆一概未予以相应的词义解释。偶或有少数学者在顺便论及这两句诗时,曾作过一些文义的纂解工作。无何他们把事情看得过份简单,一开始便接受了文字表层意思的误导,以至竟将“独行”等同于一般的“独自行走”,将“数息”转译为“数度憩息”或“一再歇脚”。依照这一思路去进行纂解,即使勉强凑成若干解会,也难以准确传递就中诗人所隐括的本旨。譬如有人根据《送无可上人》全篇设定的送行主题,断言此二句乃图状无可登程之后行进止憩的情况;又有人抓住该联的氛围描写至为幽僻,便指认它活现了贾岛孤身游处水侧树边的情景。以上两种说法不管是哪一种,似乎都能从诗句的文字中间找到某些理由,然稍加勘核辄显露出冲碰杆格的形迹。这一联诗的文义解读长时期来悬而不决,根源尽在于对“独行”、“数息”二词作了望文生义的错解。

  贾岛平生处境迫蹙而作诗特别专挚,其兴趣和创造力的投向,往往只集中在表现那些离群索居的狭隘生活场景,今究其作品内确曾被诗人殚思竭虑去精细摹写之情事,大率都是他人生经验里尤能引起自己珍视的东西。如果说他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题李凝幽居》)两句,可折射出诗人尝一度为僧的特殊经历的话,那么现在我们正在讨论的“独行”、“数息”一联,无疑就宣露了他对佛徒萧散禅居生活的歆慕。彻查这一联诗中“独行”、“数息”二词之含义,实则俱与佛教徒平素修习之禅行有关。所谓“独行”,即禅门常谈“经行”之代称。至于“数息”一词,“数”在这儿宜释作“计数”、“计算”,“息”者应解为“鼻息”,合起来就是指禅家恒持的那种计数鼻息出入以安定心枢的静修方法。鉴于“独行”只属代称,相比而言“数息”乃更具禅学专门术语的性质,我们针对这两个语词分别进行寻证搜讨,姑且把“数息”放到“独行”前面先行作些审度。

  (一)数息

  “数息”一词,原为梵文“安般”(?魢an?觀p?觀na)的翻译名,旧译之全称叫数息观”,新译曰“持息念”。而?魢an?觀p?觀na的音译除“安般”外,亦译作“阿那般那”或“阿那波那”。《一切经音义》卷二十六云:“阿那波那,此云数息观也。”“数息”之与“持息”,虽然译法有异,但所说的意思完全一致,都是指佛徒坐禅之时,专心计数鼻息之出入,“系意着息,数一至十”,“数终于十,至十为竟”,俾制止精神上的散乱以利于进入定境。北周慧远法师《大乘义章》卷十二云:“数息观者,观自气息,系心数之无令妄失,名数息观。”此种修习禅定的方法从形式上看,直与华夏古代方士吐纳之术相差无几,故由方便此间信众服习而率先流行于中土。

  后汉安世高所译的《安般守意经》,其全称为《佛说大安般守意经》,为中土出译很早的一部讲述“数息”的禅经。该经宣说的主要思想,是通过“数息”控制习禅者的意念活动,令彼去欲存净、厌离生死,努力体认佛教所确立的一系列基本观点。而“数息”这个经过梵汉对译所形成的新词汇,亦于此部经典中反复彰显它的存在。兹据辑入《大正藏·经集部》之《佛说大安般守意经》上、下卷,节引几段经文以略见其例: 

  安般守意有十黠,谓数息、相随、止、观、还、净、四谛。(《佛说大安般守意经》卷上)

  数息有三事,一者当坐行,二者见色当念非常不净,三者当晓嗔、恚、疑、嫉念过去也。(《佛说大安般守意经》卷上)

  虽数息,当知气出入意著在数也。(《佛说大安般守意经》卷上)

  数息、相随、止、观、还、净,行是六事,是为念三十七品经也。行数息,亦为行三十七品经。(《佛说大安般守意经》卷下) 

  上引四条材料散见经文各处,内中“数息”一词凡共五见,一皆与佛教徒修习之禅法密切相关,其词义应有严格之规定性,毋宜任意牵挽强生别解。洎乎魏晋以来的文学创作不断与佛教文化接触交会,“数息”这个禅学术语进入文士的诗篇,在南北朝之季即曾露头。例如《广弘明集》卷三十辑录陈代江总《摄山栖霞寺山房夜坐》诗里,就有“梵宇调心易,禅庭数息难”两句,考其写作的时间要比贾岛的那一联早了二百多年。对照此双方前后所缀的“数息”一词,不啻含义相承一致,且旨趣也都是重在表现佛徒的宗教修持行为。

  明乎前文所述诸端,我们便能晓知贾岛的“数息树边身”一句,无非是在规摹习禅者在树边以身践行“数息”的情状。参照《佛说大安般守意经》译文的提示,奉持“数息”之法“当坐行”,“数息意定,是为坐”,即必须凭借结跏趺坐来进行。如《洛阳伽蓝记》卷一“景林寺”条云:“静行之僧,绳坐其内,飡风服道,结跏数息。”唯有依止宴坐,摒除杂念,甫得“系意着息”,故结跏趺坐乃实践“数息”一法不可或缺之条件。盖佛徒安禅须择僻静处所,若禅房精舍固为此辈日常打坐比较合适的地点,但野外的树边亦应算作他们坐禅的理想场合。考溯佛教史料披露的圣迹,释迦牟尼本人正是在鹿野苑的一棵毕钵罗树下静坐思维,因彻悟四谛、十二因缘、八正道等谛义才豁然成道的。又见诸《中阿含》、《增一阿含》两经,也屡有释尊于尼拘律树下安详坐禅的记叙。这项自佛陀时代就确立的僧伽宗教生活习惯,饶能帮助弟子们离绝烦嚣、洗涤尘劳,不会因为佛教传播的时、地迁徙而轻易改变,贾氏此句着意绘事一位佛门中人安坐树边躬行“数息”,诚然写出了包括诗人在内的众多释子、信士坐禅修道的切身体验。

  (二)独行

  贾岛这两句诗所叙的事物涉类相通,既然“数息”应作坐禅计数鼻息之出入解,则与之相对的“独行”一词,就必定是指禅家常说的“经行”了。“经行”同是禅法的一种,它以徒步为职志,主要用来克服坐禅之际睡眠欲的困扰,兼而达到散郁消食、祛病养身和坚固道心等目的。如《十诵律》卷五十六云:“若喜鼾眠,应起经行;若不能起,应屏处去。”《妙法莲花经》卷一《序品》云:“又见佛子,未尝睡眠,经行林中,勤求佛道。”《王右丞集》卷十七《请施庄为寺表》云:“臣遂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园,并是亡亲宴坐之余经行之所。”同书卷二十五《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亦云:“誓苦行求佛道,入山林割肉施鸟兽,炼指烧臂,入般舟道场百日,昼夜经行。”这些典籍记载表明,“经行”一法于浮屠兴盛之初即被纳入禅行中间,而后又为天竺和华夏的佛弟子恒久地坚持历练。按“经行”通常皆由习禅者单独履行,故诗人于兹称之为“独行”羌无大碍。

  夫禅门四众之奉持“经行”,照例都把它看成与坐禅配合的日常功课,因此“经行”往来的活动踪迹,殊不可能超出他们安禅处附近的地界。在《十诵律》和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里,即有两条与此相关的记载: 

  经行法者,比丘应直经行,不迟不疾。若不能直,当画地作相,随相直行,是名经行法。(《十诵律》卷五十七)

  五天之地,道俗多作经行,直去直来,唯遵一路,随时适性,勿居闹处,一则痊疴,二能销食。(《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三)

  佛教徒众践履“经行”之法,亦得挑选一个清静的地方,如是庶能摒却喧闹、惬适性情:复其徒步行进之次,还得保持“不迟不疾”的节奏。以上两段引文所见之“直”字总计出现五次,试质其包摄与体现之义涵,大略均与“值当”、“临当”、“顺沿”、“遵循”的意思相仿。所谓“直去直来,唯遵一路”,并非说“经行”往返都要走砥直的道路,而应理解为务必遵循着一定的路线去来往复。至于“若不能直,当画地作相,随相直行”云云,犹言倘然遇到某些场合并无现成的路径可走,还需画地做出便于识别的标记,再按标记指示的方向依次行进。像这样往复去来始终走在同一条路上,使之不致远离安禅的地点,兼可避免中途折返,最好的办法诚莫如在一个范围很小的区间内旋转绕行。近人丁福保的《佛学大辞典》诠释“经行”的词义,干脆就用“于一定之地旋绕往来”一语予以概括,真堪谓策片言而挈其枢要者矣。

  “经行”令习禅者获得调剂身心的机会,它简单易行且能带来愉悦的感受,无需完备的客观条件与之伴配,可在不同的处所便宜行事。诸如伽蓝的夹殿宏廊,佛塔的基址周边,郊野之山陲泽畔,乡里之田畴村巷,乃至一切通衢、仄径及露地空闲处,皆无妨成为释徒奉行此项修持方法的道场。试想一位历久宴坐的佛门子弟,若是他的近旁适有一处清幽静谧的水潭,就决计会被他目为起身放松“经行”的理想场所。这不光是由于水潭周围本属天然形成的绕行通径,而且潭中澄净的止水虚明似镜,能够随时引起衲子与信众空灵的禅思。贾岛“独行”一句,正是借助对诗中人水底倒影的精致刻画,巧妙地映衬出他正在沿着水潭边上的小蹊独自旋绕经行的姿态。

  弄清了“数息”、“经行”二词之含义,我们要探讨的这联诗所隐包的意思,也就随之涣然冰释了。毋庸置疑,诗人于此耐着性子刻镂雕绘的,乃是一位自甘寂寞的参禅者的形象,前句是说他围绕着水潭去来“经行”,后句则言其身靠树边计数鼻息专心“宴坐”。而“宴坐”以及“经行”,说到底都是佛教禅法的有机组成部分。缘“宴坐”时久易生困倦,必当起身“经行”稍事活动;而“经行”之所以具有宗教修持意义,也主要是因为它可以用来配合“宴坐”。如《十诵律》卷二十五云:“佛在舎卫国东园摩伽罗母堂上,晡时从禅起下堂,在露地经行。”又同书卷三十四云:“尔时世尊,即于经行处坐。”透过这两条见存于小乘广律中的原始记载,足可说明在佛教初创时期,“宴坐”与“经行”两者辅依同体,已经确立起彼此互相支撑的关系。佛徒身处某一固定的地点交替赍持上述两法,遂而构成了他们安居参禅生活的基本内容。贾岛该联诗句最为醒目的特征,恰好体现在诗人采取骈偶对举的形式,借助不断琢磨产生的艺术强力,把“经行”与“宴坐”二者整合在同一帧画面当中,由兹勾绘出了一重意蕴深隽而又趣味独特的入禅境界。从唐代律诗一般的对仗技巧上讲,此联“独行”之“独”字与“数息”之“数”字,所显示的词性实不相类,前者为副词而后者是动词,若斯率尔属对看似不太贴切。然而考虑到中国文字的多义性,这个“数”字在其它诸多场合,又完全可以当作副词来使用,贾岛持此直与“独”字配对,似未尝不可视为诗人结撰过程中的迁想妙得。再则如“数息”的“息”字,于此处固属名词,又因它在别的场合可作动词用,故诗人径直取之与充当动词的“独行”的“行”字互对。钱锺书先生《谈艺录》五七“萚石萃古人句律之变”,论及贾浪仙“独行”、“数息”一联,尝明确地将其称作“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的特例来给以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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