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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讲台的诗与香味 一一 耶鲁二十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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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讲台的诗与香味 一一 耶鲁二十年记

su1苏炜

“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而灵魂最美的音乐是慈悲。”

——罗曼·罗兰

讲台,或者说耶鲁讲台,于我,是一道什么样的风景呢?耶鲁行走二十年,这是最近时时浮上我心头的一个念想话题。

“奇葩”两朵

那样的无眠之夜,几乎是二十年来四十个学季重复上演的“永恒”记忆:二十年前受聘于耶鲁,第一次面对春季开学,马上就要登上耶鲁讲台的前夜,通宵辗转无眠,兴奋得无法入睡,睁着眼睛从乌鸦黑熬到鱼肚白。那时临时租住在校园近旁的高层公寓,紧邻耶鲁医学院,听了一夜救护车声在窗底下啸叫,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往返回放着自己与耶鲁结缘的种种偶遇奇遇。人生经历中的千回百转、沟沟坎坎,好像一条从大山奔突而出的小溪流,又几经峰峦屏障、沙漠阻隔而几乎枯竭断流,而今终于汇流到大海上了。眼看,耶鲁这片港湾护卫着的蔚蓝大海就展开在面前,马上就要沐浴、翔泳其间;微末如尘如土的自己,马上就要站到这个世界殿堂级的讲台上了,又怎么可能不欣然惶然跃然沛然——而兴奋而激动而惶惑不安呢?!漫漫长夜,闪烁的星空可以听见我的心跳。诧怪的是,连我自己都很难解释清楚,这样的无眠之夜,从此仿佛就成了耶鲁开学前夜的一种定格——自那时起迄今,二十年来,无论春、秋学季,只要在开学前一夜,我就一定会经历这么一个辗转无眠、脑子过电影的通宵。身体里的生物钟好像会告诉控制睡眠机制的大脑皮层:溪流出山,大海又要在前了!微躯在下,圣台又要在上了!你该要重新调动自己、振作自己、抖擞自己了!以至老婆、亲友、同事,都熟知了我这个奇怪的“开学失眠症候群”。近两年开学第一天,同事见面总会笑眯眯问道:苏老师,是不是昨晚又没睡好呀?见我鸡啄米似的尴尬点头,他们就会一笑而过,已经习以为常了。今年秋季开学第一天,我任教的高年级中文课上竟来了好些“新鲜人”(freshman,新生),问他们耶鲁开学第一天的感受,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睡不着觉哇!昨晚一整夜都没合眼!我告诉他们:不奇怪,苏老师跟你们一样,二十年来,每到开学前夜,就一定会兴奋得终夜失眠。顿时,他们瞪大了一双双灯笼似的大眼睛,像打量着一个长不大的“彼特·潘”,我便朗声笑道:因为和你们一样,苏老师,永远都是耶鲁校园的“新鲜人”哪!

su《听大雪落满耶鲁:苏炜自选集》封面展示

看官或曰不信,则还有更奇的一事:耶鲁所在的美东新英格兰地区,每年春秋两季,正是姹紫嫣红的季节——春天的青枝绿芽、新蕾嫩蕊,秋天的漫山红叶、醉紫沉红,都带来一场场过不完的画廊盛景、赏不尽的视觉盛宴。可是,却也正是如我等的敏感症患者,一年中最为难熬的辰光。春秋两季的花粉过敏、尘毛过敏,总弄得你眼泪鼻涕稀里哗啦,三天两头地萎靡不振。可是,奇了,每年一到这两个折腾的季节,吃药打针都不顶事儿,唯一可以解救我的“对象”,就是——讲台。无论是早晨出门多么的喷嚏连连、雷霆震天,涕泪横流加昏头昏脑,只要一踏进耶鲁课室,一站上教席讲台,这一切就会戛然而止,自然消失——马上,鼻子归鼻子眼睛归眼睛的,喉头润泽,气管通畅,人五人六的,从孔孟老庄到鲁迅莫言,一切就全都顺当下来了。连说带读,呱啦呱啦。满堂那些圆瞪瞪的蓝绿“灯笼”们,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苏老师”半分钟前的窘相。不过呢,下课钟点一到,一脚踏回自己的办公室,没待关上门,那番才刹住闸的喷嚏雷霆、鼻涕瀑布,马上就又稀里哗啦、轰天辟地地冒涌出来、震荡起来。更奇的是,身体这架生物机器,不光过敏症会挑着时间、地点发作,连冷热相交季节难免发生的头疼脑热、伤风感冒,也同样会挑选着日子来。查查过往记录,敝人任教耶鲁二十年,竟是满当当的“全勤上岗”——虽然并非完全无病无灾,却从未因身体的微恙而耽误过一次课堂上课。何故耶?说来也怪,只要踏上讲台,身体指针就会自然调整到健康尺度;每年必有的小病小灾,“它”都必定会“选”在假期发生——短则双休周末,长则寒暑假期,身体选着日子地“不舒服”,二十年间,竟无一例外!迄今,我已经算是耶鲁东亚系中文项目年资最老的教员了,与同事聊起此“二十年全勤记录”却不敢自炫自夸,总是解嘲地说:或许,敝人就是教书的命吧!不然,讲台,教席,怎么可能就成为阻挡生理顽疾的天然屏障呢?

讲台,古人称之为“杏坛”——“杏花春雨江南”。耶鲁,二十年了。国内的同龄人早已享受离退的安逸,自己却没有丝毫“老”“退”的欲念。真的,我最近也时时在问自己:耶鲁这个讲台,究竟有什么样的魅惑风景,让你如此“反常”,如此“奇葩”,如此沉迷不已呢?

总是想起雪地上那行无人重复踏过的脚印。

耶鲁地处美国东北新英格兰,是风雪之乡。冬天长达四五个月,每每一个冬季要来个十几场大风雪。几年前我换了房子,新居离公交巴士站很近。于是就干脆放弃了开车,日日以公交巴士往返耶鲁教课。尤其在风雪天,每天早早地顶着漫天星光穿过小路步向巴士站,黑暗中只见眼前一片茫茫白雪,身后却留下自己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每次下班归来,早晨踏出的脚印还清晰留在雪野上,晶莹而宁谧,透着蓝光,也带着几分神秘。我常常会停下来,默默注视一眼这道无人重复踏过的行迹,再小心绕道而行,让皑皑雪野上,印上一往一返的两串清晰脚印。

或许,人生的风雪来路上,这是命运的某种暗喻吧?那两串晨昏不愿重叠的脚印,是在诘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吧?

……人潮。旗帜。风起。云涌。死去。活来。从武斗、下乡的热血汗泪,到乡读、高考的废寝忘食,学刊、社群的高蹈轻狂,再到负笈出洋、带头海归的义无反顾,以及沙龙夜谈、水库裸泳伴随着的“发烧”与“新潮”……穿越20世纪七八十年代诸般热浪热潮热血而来的这具皮囊肉躯,已然进入“发苍苍,视茫茫”的年头。曾经有过的真实或虚幻的英雄主义已经远去,“最后一个(一代)理想主义者”的自慰式套话也已经说腻说倦。千帆过尽而识大海,潮水退去而见礁石。耶鲁,就是命运赐予我的那个带着美丽港湾的大海;讲台,就是海啸洪涛退下后留给我攀缘倚靠的那块礁石。

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当时二度去国不久,我曾在美国的《中国时报周刊》(后休刊)上发表过一篇题为《正午的地狱》的短文。借用意大利哲学家葛兰西的一段“夫子自道”,表述了一点自己的时潮感悟——葛兰西说,当年在社会变革狂潮中折羽、被关在牢狱里的罗马知识分子每每最害怕的,是监狱里那段正午时光。因太阳当空、炽热在心却无所事事,人生毫无着力之处而变得狂躁不安,只好用互相斗殴来发泄,那是他们的“正午的地狱”。我在短文中说:作为漂泊海外的读书人,回到书本、回到专业,是摆脱这个“正午的地狱”的唯一可行之道。在我自己,则是回到写作,回到母语中文,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开拓耕耘,才能找回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我万没想到,这篇随写随丢的短文(近年好些友人问要,我却至今无法找到),好几位今天已在各自专业行当里蔚为大家的海外友人都不时提及,当年拙文曾对于他们在人生拐点中,重新确认自己的抉择所起到的某种奇特作用。

普林斯顿大学当时既处于时代风潮余波的中心位置,亦是海外中文教学的领头羊和大本营。早在1986年夏我成为最早的“海归”回国前夕,我就曾在留美的母校洛杉矶加州大学(UCLA),顶替当时突然因为出任文化部长而无法出访的王蒙的访问教职,出任加州大学中国现代小说课程的暑校讲师。当时的讲课效果颇佳。有了这个经验的提示,我于是确定——以自己中文系出身的本行专业,未来在大学教授母语中文,作为在此邦安身立命的去处。从1991年开始,我利用普大的访问学者身份,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全程旁听普大的中文教学课程。海外中文教学(包括任何的外语教学),其实是一门需要各种专业知识与技术训练的大学问(并非如一般坊间所言:会说中文的自然就会教中文)。最幸运的是,领我上路的头两位恩师,都是海外汉语教学界“殿堂级”的人物——林培瑞老师和陈大端老师。尤其是已逝去多年的陈大端老师,可谓今天在海内外“汉教”界已名满天下的“明德学派”的“祖师爷”——他是号称美国语言教学“黄埔军校”的美国东北部维尔蒙特州(Vermont)的明德学院(Middlebury College)中文暑校的创校校长,也是所谓“明德教学法”的创始人。他当年手书给我们的“中文教学的十要十不要”,一直被我视为皋陶圣喻般的珍贵教诲。我还记得其中最重要几个的“要”和“不要”,如:一定“要”重视汉语四声音调的教学,以学生发音标准作为整个汉语教学的基础(这与今天语言学界流行的“功能学派”——只强调功能使用效应而忽略标准发音——大异其趣)。另外,遇到教学难题,“不要”这样回答学生:“按习惯就是这样说的。”“不要”在课堂上对学生说:正在使用的教材有多么不好(实际上,几乎从来没有过一本“完美”的汉语教材),等等。

从那时开始,我坚持旁听普林斯顿大学的中文课程教学——从一年级林培瑞老师,二年级周质平、王颖老师,三四年级唐海涛老师到五年级袁乃莹老师,一边学习低、中、高年级现代汉语到古文言的教学,一边开始申请美国大学的中文教职。当时美国的中文教学尚处在低潮状态,僧多粥少。四五年间的各种申请先后碰壁——最接近成事的,甚至有面试两次的,如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纽约皇后学院、密歇根州立大学……最后都因种种因素而功亏一篑。我没有放弃,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更根据自身条件和中文教学的特点,加重了中、高年级的课程旁听和教学训练。也许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吧——正在普大访学研究资源行将告罄的当口,我人生最重要的伯乐与恩师——时任耶鲁大学东亚语文系主任的孙康宜老师,出现了。

我们相遇相识于美东一个学术会议上。她是会议的主题发言人之一,我则被邀请担任一个论题的讲评人。听说我一直在申请大学的中文教学工作,孙老师给予我许多肯定和鼓励。在她的牵线与推荐下,当耶鲁中文教职出缺的机缘出现时,她提醒我及时申请,同时我也经历了整个试教、面试的全过程。最后,1996年10月的一个深夜,我接到了孙老师欣喜相告的电话:你被耶鲁正式录用了!聘书不日内即会寄到。当时,我和妻子兴奋得相拥而泣!我还记得,在耶鲁旁听完我试教的课程后,郑愁予老师曾一再表示惊喜和赞许:看来你经验老道,很有课堂教学的“sense”(感觉)呀!含笑谢过这位后来成为我的好友同事的著名诗人,我默默回味着那句老话:机会,是留给那些准备好的人的。以后多次在全美中文教学会议上遇见王颖老师,我都一再由衷向她致谢(她开始为此诧异不已)——因为正是在赴耶鲁试教的当时,我正在普大旁听她任教的二年级中文课程。而耶鲁面试要求我试教的,恰好就是二年级华裔班的课。我从她课堂上学到的句型语法的训练方法、与学生的互动招数,等等,马上就现学现卖,“熟练”呈现到耶鲁课堂上了!

“耶鲁几乎是完美的。唯一的缺点就是:门太重。”这是每年新生开学时的一个笑谈,也是一句真实的抱怨——耶鲁几乎每一座大建筑的每个门,都是精雕细刻、缕金镶银的厚重,每每沉得让好些弱小女生畏难。做“耶鲁绅士”的第一课,就是要学会如何抢先一步,为随到的女生女士推开沉门。跋涉过诸般人生风雪,耶鲁校门——那道无形的、森严沉重的大门,在诸方“命运绅士”那一双双带着悯惜温热的大手“抢先一步”的推助下,终于,向我敞开了。

“澄斋”与“品味中文”

我把自己在耶鲁的办公室命名为“澄斋”(请张充和先生题写的斋名),家居则曰“衮雪庐”(用曹操传世的唯一手迹拓片“衮雪”),大抵都与“雪”的意蕴有关,那是任教耶鲁许久之后的事了。耶鲁二十年,这个“澄斋”里过往过无数学生、访客,也留下过无数故事、传奇。如今书籍、教案纷乱杂沓的书架、案桌上,这里那里,重叠陈放着历年学生送的一个个小谢卡、一件件小礼物。几乎每一个被我保留下来的物件,都藏着一个动人有趣的“本事”。有一副对子叫“澡雪情怀,幽兰香气”,我的二十年耶鲁故事,就从这些散发着幽兰香气和澡雪光华的“本事”说起吧。

书架上,这幅镶在小镜框里黑红基调的小图,是一位洋学生送给我的毕业礼物。那是她手绘的小说插图,画的是苏童《妻妾成群》中三太太梅珊的形象——梅珊早晨在宅院唱完戏后,披着黑长戏服翩翩走来的情景。飘忽的衣纹空白间,留下了一行竖写的中文小字:“仿佛风中之草。”当时,接到这位名叫“汤凯琳”的洋女孩专程送到办公室的这件小礼物时,除了感谢她的诚挚用心和绘事精妙之外,我本来没太放在心上。及至打开她贴在画框后的小谢卡,上面一行小字让我大吃了一惊:“Thank you for save my life.”(感谢你救了我的命)——“救了我的命”?!这幅小说人物插画,难道会和“救命”有什么关联吗?不错,这幅插图确实缘起于我教的“中国当代小说选读”课里的开篇——苏童《妻妾成群》的选段“梅珊”。那行关于“风中之草”的文字,也是我在课堂上曾经给学生加以特别解说的。它与“救命”相关的困惑,直到学期末我请学生们一起到我家包饺子,向汤凯琳低声问询,她才略带腼腆窘困地告诉我——“苏老师,你可能想不到,就是你在课堂上教会我们的‘品味中文’,真的saved my life(救了我的命)!”

——哦,“品味中文”。原来,在选修我教的这门课之前,汤凯琳刚刚自休学一年的忧郁症困境里走出来。在开课第一天,我就提出了这门课的教学目标——除了通过高级的文学阅读材料,让学生掌握高水平的汉语阅读和写作技能以外,“Taste Chinese”(品味中文)——让同学们体会汉语之美,学会比较“好中文”与“差中文”的区别,是我给自己设定的另一个教学目标。说起来,如何品评语言表述的优劣,这是学习任何一门外语在进入高层次后最高难的部分。多少年前就有好几位西方资深汉学家(也是翻译家)跟我谈过这一困境:中国朋友常告诉我们——当代作家×××的中文不如汪曾祺的好,或者巴金和鲁迅的中文其实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作为“老外”的他们,哪怕学中文的资历足够深,就是不容易品味出来。其实,外语学习的道理都一样——就英语而论,海明威与福克纳的英文孰优孰劣?《纽约客》的好英文和《纽约时报》的好英文有什么区别?——“二语习得”不到一定的段数,你分辨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来。于是,“品味中文”,就成为我教的这门文学阅读课上一个与学生热烈互动的话题。台湾作家张大春曾经对苏童有过一个盛赞:“苏童,是张爱玲之后最有叙述魅力的一支笔。”我曾在课堂上挑出《妻妾成群》中“这样走着她整个显得湿润而忧伤,仿佛风中之草”这个句子,做详细的剖析,结合着改编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梅珊唱戏的画面,让学生品味其中汉语表述的妙处。

——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汤凯琳告诉我,每次我和同学们一起在课堂上有滋有味地“品味中文”,她在沉浸其中的同时,也会问自己:我为什么不可以也“品味一下自己的人生”(taste my life)呢?——她发现,自己学了中文之后,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中文斑斓多姿的成语故事,在中国暑期中文班留学的种种新鲜见闻故事,中国人丰富而曲折的生活情态——这个新世界对于她是多么奇异、浩大,需要她打开心胸,放开眼界去学习、去留心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比较下来,自己因为耶鲁校园的压力而生的种种重度忧郁烦恼,实在不算什么了!就因为这样,“品味中文”,让汤凯琳走出了忧郁症困惑,拓开了自己一个全新的视野和世界,重新获得了全新的生命动力。(耶鲁毕业一年后,汤凯琳请我为她写推荐信,她最后考取了美国西部某大学的中国文学博士项目,决定今后以中国文学为自己的终身志业。)

是的,“品味中文”,也是品味人生,可以获取全新的生命动力。而我——这位“苏老师”,何尝不是从每一次与学生们“品味中文”的课堂互动中,更加贴近了自己的母语,意外领略到母语诸般身在其中常常容易被忽略的精妙之处?比如,每次向学生细品中国成语“相濡以沫”,讲到庄周寓言里那两条“涸辙之鱼”,倚靠相互的唇沫存活的故事,我都会看见满堂那一个个闪着异彩的“灯笼”们的动情动容;当说解“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背后寓含的深意时,你甚至会看见某些善感的学生眼里莹莹闪烁的泪光!还有“风花雪月”“青梅竹马”“羞花闭月”“沉鱼落雁”……那一个个带着色彩、画面、动作、诗境、故事的汉语日常用语,他们会在与自身母语(比如英语)的比较下,啧啧惊叹中文的奇丽、奇艳和奇伟,而让讲台上的“苏老师”蓦地仿佛坠入某种语言的神奇幻境!

远离了故土却更加贴近了原乡故土,品味浅近的日常汉语却让你更加亲近、贴紧了自己美丽深邃的母语——调动起内心的美来教学,用内心的美来感受母语、品味中文,然后再用内心的美、中文之美感染学生,如是,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可以澄怀观道,都可以花雨满天。“品味中文”,何尝不让你品味出另一种人生况味、另一番人生感悟,升华到另一个次元的人生境界?!

“Mr.全力以赴”的通天宝典

书架上,搁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圆棒球。上面题着一行拙嫩的中英小字:“To:苏老师 From:马元迈 一帆风顺! 非常感谢你!!!”这是中文名字叫“马元迈”的耶鲁棒球队队员送给我的小小毕业礼物。这个小棒球,却留下了“苏老师”讲台上,另一个被“经典化”的好玩故事。

若干年前的新学期开学的一个下午,我的恩师、我们东亚系德高望重的孙康宜教授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告诉我有一位大三的洋学生申请修读她的“中国古典诗词”课,这门课虽然以英语授课,却需要学生具备中、高年级的中文阅读水平。询问之下,这位同学只学过一年中文,他的汉语程度还不足以应付这门课程的需要。孙老师笑着说:“没想到,这位学生连着用中文成语跟我说,孙老师,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我已经大三了,只有您的这门课适合我的课程表安排,我会全力以赴的,请您一定收下我!”孙老师感叹道,“因为他接二连三的‘全力以赴’打动了我,我决定收下他,可是,却一定要请你帮我一个大忙。”

“他已经‘全力以赴’了,我还能帮你什么忙呢?”我笑着问。

孙老师说:这个学生目前的中文水平,确实还跟不上这门课的需要。就因为他说的“全力以赴”让我心软了,我要请你给他一个“独立学习”的辅导,为他开开“小灶”。

就这样,这位中文名字叫“马元迈”的牛高马大的“Mr.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先生”——这是我给他的新命名),在新学期同时成为孙老师和我两个人的学生。他每周二午后先到我的办公室上独立辅导课,再接着上周三孙老师的主课。孙老师课上需要阅读的中文材料,都会提前一周在我的小课上为他预习一遍。他的“全力以赴”果真不是一句虚言。他是大学棒球队的队员,每周至少有三四个下午的训练时间。可在我的课上,我要求他提前朗读、背诵、默写的中文诗词,他果然一丝不苟、一课不落地全都做到了。我知道他随后在孙老师的古典诗词课上表现踊跃出色,写出了一篇漂亮的英文论文,得了一个“A”。大四那年,他修读了我的“中国现当代小说选读”全年课程——也就是说,他只“正式”修过一年中文课,经过在孙老师的课和我的“独立学习”课上的“全力以赴”,就跳到了我的属于五年级中文程度的文学阅读课上,同时也因此获得了他修读的双学位中的中文专业学位。就因为这个中文专业的学位专长,这位耶鲁棒球队队员毕业后,马上就被美国职业棒球协会(MLB)看中,把他派驻中国北京,成为MLB(美职棒)驻中国的代表。MLB意图追随NBA(美职篮)在中国运动市场风行的经验,在中国推广美式棒球。若干年前我在北京遇见过马元迈,这位一身“洋基”棒球服、晒得满脸黧黑的大高个子告诉我:中文已经成了他最有用的人生利器。他现在正日日在北京的中小学操场上洒汗训练中国孩子打棒球,好像还娶了一位中国太太,已经在北京安家落户多年。“苏老师,耶鲁毕业后,我可一直都在‘全力以赴’啊!”他笑着跟我重复这个“梗”。

自此,这个“Mr.全力以赴”的故事就成了“苏老师”课堂上的励志经典(“苏老师”确实以拥有众多“经典故事”著称呢)——每一学期开学的选课周,这个故事就会在选课学生中流传一遍。我会不时眨着眼睛提问学生:你们知道要征服老师,同时征服这门中文课的通天宝典,是什么吗?学生们就会捏着四声参差的嗓门怪叫:“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全力以赴!!!”

那个为张爱玲洒泪的学生

若干年前,在短文《湿眼读杜诗》中,我曾记述过一位读杜甫诗落泪的耶鲁洋学生——韦德强;如今此刻,还在耶鲁校园大四毕业班上就读的柯亚华,则是另一位在中文课堂上当众洒泪,令举座动容的洋孩子。

那天,在我的“中国现代小说选读”课上,我让学生们背诵作为课外阅读短文的张爱玲的《爱》。课堂背诵,本来是低年级语言课的训练内容;可在我这门高级文学阅读课上,我同样要求学生们把一些经典作家的经典名句背诵下来,默写出来。比如鲁迅《故乡》里的“地上的路”,萧红《手》里的结尾片段,等等。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那天,我点名请柯亚华站起来背诵这一段张爱玲的名句。他操着略带四声不准的流利中文,一开口就语带情感,念到“轻轻地问一声”,他的话语忽然哽咽起来,含着眼泪把余下的句子读完,他坐下了,一时竟泪流满面!全班同学都肃静下来。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很快平复下情绪,抹抹眼睛,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班上的同学却为他的动情投入,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我示意同学们止住掌声,继续点名轮流背诵,让课程安排正常继续下去。

课后,柯亚华主动找我聊天,约我一起在学生餐厅用午饭。他没有跟我细说张爱玲句子触动他流泪的背后故事,却用了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字眼——“残忍”,与我讨论张爱玲的中文表述风格。“残忍,本来不是我说的,是导演An Lee(李安)说的。他在导演《色戒》时通读了张爱玲的小说,就这么说:张爱玲的中文写得很‘残忍’。”这位跟我说着“残忍”的胡子拉碴的美国大孩子,却显出少有的温情细腻,“我读了张爱玲别的小说,她的文字总能像刀子一样割人,说不上怎么地就啪啪啪打在你心上,所以我很理解李安说,张爱玲的中文,真的很残忍。”

这是一位典型的耶鲁学生——满校园都是“文青”气息的耶鲁,这种极度的敏感与善感,同时善于将之转换为诸般才华与动力、仿佛变得三头六臂似的能干的学生,可谓比比皆是。柯亚华现在主修东亚研究专业,并兼修电影戏剧课程,正在自编、自制、自演一部关于失忆症引发的惊悚题材的电影(我刚刚看过此电影的预告片);同时还跟随一位人类学系教授在拍摄一个关于香港的文献纪录片。“……我上过的一些中国课程,那里有数据,但没有人,”有一回,他这么说,“苏老师,可在你的课上我学到的中国和中国人,都是活的。我最喜欢了解活的中国,活的中国人。”为了这个“了解活的中国人”,柯亚华已经连续两年夏天待在云南西双版纳哈尼族的村子里,做人类文化学方面的研究题目,帮助当地建立哈尼族阿卡人的博物馆。“版纳一个地方就住着好多个不同的民族,几乎每个村子、每个集市,都有不一样的风景。”有一回,他绘声绘色向我描绘,“我在楚雄的一位彝族老师,把我带到凉山去过彝族的火把节,我在那里整整待了一个星期,啊呀呀,凉山真穷呀,可彝族文化那个壮观,那个好玩啊……他们都不把我当老外,我光着脚在火光里跟他们喝酒,唱歌,跳舞……”他的眼眸里忽然闪出火光来,“苏老师,你相信吗?我还跟他们学会了做地道的回锅肉、红烧肉和水煮鱼!”

“是吗?”我也瞪大了眼睛——据说,这几样最普通常见的中国菜品,却是最考厨师功力的。

“我知道,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红烧肉做法,但川菜的回锅肉,却必须是用同一样的工序、火候、调料,才能做得地道的。”他说得有板有眼,“哎,对了,我的哈尼族朋友还教会我做一种阿卡人的煎蛋,”他咂吧着嘴唇,好像那诱人的美食就在眼前,“用细香葱、鸡蛋和鱼酱、小虾,裹着一起煎出来的蛋卷,那个喷香啊,那是我吃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可惜回到美国,我也试着做,那种野生的细香葱,哪怕跑到这里的港店也没有,无论如何做不出那种味道来……”

他显出沮丧的样子,我却似闻到了他话语间溢出的,那股带着云南山野气味又带着火辣辣青春气息的异香……

自然,我们已经约好了:下学期,我为他开一门“从曹禺、高行健到赖声川”的“独立学习”中文课;他呢,要给我做一顿包括他拿手的回锅肉、红烧肉、水煮鱼和哈尼煎蛋的中国饭。

苏炜荣获耶鲁大学理查德·布鲁海德最佳教学奖后和孙康宜教授

那个“波兰妈妈”的拥抱

一个简单的作文题目——“搬家”,这本是读完鲁迅的《故乡》后,我给学生布置的中文作业——就引出了这么一两个、三五个让你震撼、盈泪,甚至寝食不安的动人故事,这,其实是我在耶鲁教学生涯里的常态。

古人云,“教学相长”,说的是教和学两方面相互促进与提高。语出《礼记·学记》:“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在耶鲁,“教然后知困”,正是时常逼临我讲台、书桌上的大课题,也是催策我上紧发条、不可怠懈的最大动力。耶鲁以重视本科生教学著称,同时也以本科学生的优质出挑、风格殊异闻名。每年的课堂上,你都会发现那么一两个、三五个让你眼前一亮的天才学生;每学期读改学生的作文,聆听学生的课堂口头报告(Presentation),你总会惊艳于他们的“超水平”发挥,为他们似乎在刹那间迸发出来的绚丽才情与生命光华而动容、而感佩不已。我教学生,学生教我。每回给学生改作文和点评他们的口头报告,我都似乎在和学生做心魂的对话,涉猎进不同的知识之流,体味着不同的人生感悟。每次讲评完,我会由衷地对学生说:其实,你们教会我的,一定不会比我教你们的少。

下面这个“搬家”故事,就是一个最真实的“学生教我”的故事。

这位白人学生叫“握路卡”,很奇怪的一个中文名字。据说是他高中的中文课老师给他起的,是他本名“卢卡斯”的谐音。他说他早就知道这个中文名字很奇怪,但他不愿意改,“奇怪没什么,我的人生就很奇怪,我就喜欢这个奇怪。”开学第一课这样做完自我介绍,他不单看见了“苏老师”,也看见了满堂同学的“奇怪”的眼睛。

可是作为学生,握路卡倒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几乎可算最典型的“高大上”类型的“耶鲁学生”了——将近一米九的高个头,雄山大岳的眉目五官,站在那里,帅气挺拔得像一棵秋日的银杏。个性又谦虚和暖,开朗喜庆,课堂上随时听到他的主动发问和朗朗笑声,学起中文来则处处体现出他一流的语感和学习悟性。言谈举止,他更像一个翩翩贵家大公子。所以,我完全没有打开他的作文《搬家》时的心理准备。

原来,他出身于一个波兰移民的单亲家庭。四五岁时随母亲自波兰移民美国。他从小就没见过父亲,母亲也从不向他提及父亲。记忆中他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搬家。初到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加上言语不通,年轻的母亲一人打三份工,艰难拉扯着他和他的双胞胎弟弟长大。因为家境贫寒,母亲的工作又很不稳定,他们只能频繁地搬家。作文里,他描述了他搬住过的各种房子:从贫民区地下室到有钱人家的佣人房;从寄人檐下受到的冷眼,到兄弟俩从小自立打工,坚持十几年每天天没亮的凌晨送报生涯,这些,他在作文里都略笔带过,而把笔墨重点,放在他最近一次的搬家上。

可以想见,看见母亲含辛茹苦打工煎熬,双胞胎的弟兄俩更加努力自强,上进争气,在整个中小学课程中拔尖登顶,最后分别考进了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没有辜负母亲多少年来为他们辛苦付出的汗泪心血。他们兄弟俩一夜之间成了当地的耀眼明星,是数十年来所在的公立中学和当地波兰社区唯一兄弟俩同时考进常青藤大学的学子。万万没想到,这本来是家庭和社区的天大喜讯,却骤然之间,成为压在他母亲和兄弟俩头顶的一个天大的梦魇。一个温饱有虞的贫寒家庭,双胞胎兄弟俩同时被耶鲁、哈佛录取的惊世奇迹,从夸赞、羡慕到嫉妒、冷眼,也就是中文里俗称的“红眼病”,竟渐渐转换为这个小小的波兰移民社区里各种难听的流言——有鼻子有眼的谣言蜂起:说母亲是靠着跟人睡觉把两兄弟“睡”进哈佛、耶鲁的,先跟中学的Counselor(升学顾问)睡,再跟哈佛、耶鲁来的面试官睡,“耶鲁、哈佛学费那么贵,两兄弟上学的钱从哪里来?还不是靠她睡出来的?”等等,等等。甚至有人在路边摇下车窗,当着兄弟俩的面讥讽道:为什么你们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这就是你母亲当初逃离波兰的原因!讥笑声中,车子绝尘而去。兄弟俩为此恼恨不已。每天从外面同学庆贺他俩“金榜题名”的欢喜聚会后回到家中,就看见母亲在以泪洗脸。他们这时才恍然明白:这些恶毒的流言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握路卡在作文里准确使用了这个中国成语)。原来,以往,兄弟俩每次在学校的竞赛得奖、登报嘉奖,等等,移民小社区里这类难听的耳语流言就会暗暗泛滥一次。母亲常常因此而受到某些人的羞辱,甚至被打工同伴孤立,只是母亲怕兄弟俩受到伤害而一直隐忍不语。握路卡在作文里写道:我从来没想过,我们兄弟俩每一次的努力成功,都反过来成为压在母亲头顶上的乌云和石头,变成母亲一次次受欺辱的理由。这一回,眼看着母亲被恶毒流言伤害得身心俱损,精神颓靡,“我们应该搬家!这样的社区气氛有毒,随时都在伤害你,妈妈,我们要马上搬家!”考上哈佛、耶鲁的那个夏天,大学开学前,这是兄弟俩每天面对母亲的痛苦泪水时都要讨论的话题。可是,母亲却一再摇头——她的英文不好,移民小区毕竟是她自己熟悉的母语环境;况且两个儿子同时上大学更增添了经济负担,此时家里,已经没有可以应付搬家的余钱了。因此,自从兄弟俩分别进入哈佛、耶鲁就读之后,他们就默默节省着大学给的全额奖学金和助学金,同时利用各种打工、竞赛获奖的机会为母亲搬家攒钱,终于在去年夏天——他们大三那一年的暑假,兄弟俩在邻近的住区找到一所好公寓,帮助母亲搬离了那个人情凉薄、充满了冷语恶箭的浑浊社区。

读到文末的句子,“我们一家,就这样终于从××××搬走了。我不愿意猜测,搬家汽车开走那天,周围那些紧闭的窗户后面是一双双什么样的眼睛?我也不知道,这次搬家,究竟是给母亲带来了幸福,还是更多的痛苦?……”我的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

——何谓“世态炎凉”?这个匪夷所思的“因成功而受辱”的搬家故事,让我想起了自己人生经历中也曾体味过的某种残酷世相。我怎么可以想象:在握路卡平日俊朗和暖的面容后面,竟隐藏着如此艰辛坎坷的成长历程和令人伤怀的“出色”痛楚!这是一个怎样宠辱不惊的母亲,才可以培育出这样两个坚韧前行、出类拔萃的儿子?兄弟俩又该要有多么坚强浩大的“内宇宙”,才能承受住这样“奇怪”的——因为自己的出色反而使母亲一再受辱的痛苦经验?!

不必说,握路卡这篇《搬家》的作文,我给出了那次作文的全班最高分。那天课上的作文讲评,征得他同意,我向全班同学复述了握路卡的这个奇特的搬家故事,诵念了他文末那几行让我落泪的句子。可以想象,课堂上当时那片肃然的气氛里,莹莹的目光中,涌动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波流。我对握路卡说:五月底的毕业典礼,请你一定要让我见见你的了不起的哈佛弟弟,和你的伟大得让人心疼的波兰妈妈。同学们一时轰然而起:我们也要见!我们也要见!!

还有一点余话:握路卡大学毕业前夕,已经接到两个公司的正式录用通知,他需要在一两天内做出选择答复。他为此专程登门向我咨询:这两家公司,一家很大,在行业内很有名,能被录用本身就代表一种成功,但待遇偏低;另一家中型公司尚在草创初期,不那么有名,但发展空间很大,待遇也比较高。“苏老师,我真的拿不定主意,我究竟该选哪一家?”这一回,“苏老师”倒是直接“入俗”了,毫不犹豫地建议他:就选那家待遇高的中型公司!没错,待遇高,对于你握路卡现在,非常重要!不必比较“成功”与“发展空间”之间的差距——走到今天,你握路卡的人生已经很成功了,我坚信无论把你放在哪里,你都一定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的!但待遇高,这是目前你的“刚性需求”——你和弟弟都一定要尽快找到一个“待遇高”的工作,尽快让你经受磨难多年的母亲脱离贫苦,过上真正幸福美好的生活!

握路卡听从我的建议,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5月初夏,耶鲁毕业典礼日那个清爽朗晴的午后,握路卡专门领着他的母亲和他的同时也在哈佛毕业的弟弟,在一个小型音乐会开幕前跟我见面。我没想到,这一对长相酷似的双胞胎兄弟却性格迥异——哥哥握路卡外向开朗,弟弟丹尼斯却内向少言;而拥有这样两个牛高马大的出色儿子的母亲,竟是如此地矮小瘦弱,身量几乎只有兄弟俩的一半!我和这位满脸沧桑的小个子波兰妈妈紧紧相拥。她搂着我,喃喃地用带口音的、不算流利的英语,向我说着道谢的话,最后告诉我:很快,他们又会搬一个新家了……

母亲的话音很平静。抬起头我看见,握路卡兄弟俩,此时眼里都溢出了泪花。

不算结篇

“诗与远方”,是近时的流行语。上面零星拉杂的讲述,是不是也可以让您闻见耶鲁讲台上点点溢出、袅袅飘来的某种“诗与香味”呢?

孟子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那第三种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他的意思是说教育家比皇帝还要快乐。他这话绝不是替教育家吹空气,实际情况,确是如此。

我常想:我们对于自然界的趣味,莫过于种花。……凡人工所做的事,那失败和成功的程度都不能预料;独有种花,你只要用一分心力,自然有一分效果还你,而且效果是日日不同,一日比一日进步。教育事业正和种花一样: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生命是并合为一的;教育者所用的心力,真是俗语说的“一分钱一分货”,丝毫不会枉费;所以我们要选择趣味最真而最长的职业,再没有别样比得上教育。……

人生在世数十年,终不能一刻不活动,别的活动,都不免常常陷在烦恼里头,独有好学和好诲人,真是可以无入而不自得,若真能在这里得了趣味,还会厌吗?还会倦吗?

上面详引的,是梁启超先生于1922年4月10日在“直隶教育研究会”的一段演讲词。最近刚刚从友人传来的一篇网文上读到,却像是从自己心里自然流出来的,让我闻见了“种花人”(也是“种树人”)手上带出来的那股花树的异香。

——是的,异香。一个误打误撞穿越过诸般劫难、社会跌宕的愣小子,骤然人五人六诚惶诚恐地登上了世界级殿堂的讲台教席;一支多年习惯耕犁砚田墨池的拙笔,忽然抡起黑板前吆喝吃灰的粉笔,从“波泼摸佛”讲到“鲁郭茅,巴老曹”,再到“入世出世,有为无为”……那是人生的山荫道上阴晴互换花木回旋散发的暗香浓香,那是岁月醇酒和青春乳浆混合着流布的馨香秘香,那是露滴芽蕊雨融大地唤醒的草香泥香,更是海河相汇东西交融的刹那迸发的熏香奇香……

耶鲁确是一片诗的土地。她的在常青藤盟校里罕有的“四美学院”(音乐学院、戏剧学院、美术学院、建筑学院),为这座被世人称为“绝世美颜”的古雅校园,氤氲上一重如歌如诗如倾如诉的温婉情调;而永远名列前茅的法学院、医学院、商学院、林学院,当然更有人文学院,又在刚性耀眼的盔甲战袍里,流溢出醇酽的书卷气息和浪漫气息。从二十年前踏足斯土,我就知道我来到了一片可以有梦想有怀抱有寄托有空间有沉思有歌吟有付出有回报的神奇的土地。作曲家柴可夫斯基说过:“能像我一样全身心地从事自己热爱的工作是巨大的幸福,我的头脑里永远忙于种种音乐想象。”

诚哉斯言!二十年来,被学生需要,成为我的耶鲁幸福感的最大源泉——每个学期,我甘愿不计算正式课时地为有需要的学生开“独立学习”辅导课;每个周五下午,我义务为耶鲁学生开的公开书法课总是满员超员,弦歌不断……在我,这是一个可以和年轻生命共进又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空间,这是一片美和爱可以越分越多(而不是像金钱和利益越分越少)的净土,这是一个“让一个人活出千军万马的模样”的舞台,同时,还是一个可以让我“保留对世界最初的直觉”(诗人学妹马莉语)的灵魂的窗口。是的,这确是我由衷敬畏和感恩的——夫复何求?在耶鲁度过的虽有瑕疵却绝无遗憾的二十年,这篇“超荷负载”的文辞,就算是我这一位微末的“耶鲁人”(Yaris)写给耶鲁和耶鲁讲台的礼赞吧!

搁笔之时,恰值2017年深秋。我不妨以耶鲁的中国学生新近发布的他们自创的耶鲁学歌(耶鲁中国学生会会歌,作词:田园,作曲:杨斯思),作为此文的收篇吧——

新英格兰最美一片叶,落在面前,你仰起脸,看白云在风中变。
你告别背后的夏天,收藏起从前。书页之间,听大雪落满窗沿。
还是一样的风,吹过百年心潮翻涌,吹入岁月懵懂,寻找那笑容和光荣。
你做一场遥远的梦,在这座天堂中。
你曾说真理与光明,是你背井离乡的理由。虽然人间烟火多烦忧,虽然光阴总难留。
迎着冷风你张开手,拥抱风雨和自由。我们走过冬夏与春秋,向前奔不回头。
喧闹草地初春时节,许多笑颜,蓝色海洋里,往事一幕幕重现。
初爬东石那个夜晚,繁星漫天。像在诉说,多少沧海桑田。
还是一样的风,吹过百年心绪翻涌。醒在这黑夜中,你已经不能再懵懂。
当你离开这场美梦,请道声珍重。
虽然人间烟火多烦忧,虽然光阴总难留。
迎着暖风你张开手,拥抱风雨和自由。我们走过冬夏与春秋,向前奔不回头。
人来人去你问是否,没人能在这里停留,但只要曾同爱与同愁,就永远如挚友温柔。
告别青春我的朋友,没人能在这里停留,我们走过冬夏与春秋,向前奔不回头。
告别青春我的朋友,请抬起头,向真理走,就会自由。

2017年10月31日于耶鲁澄斋

(本文选自《听大雪落满耶鲁:苏炜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9月)

【苏炜,旅美作家。1953年生于广州,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后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1986年回国工作,1990年定居美国,现为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高级讲师。出版有长篇小说《迷谷》,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散文集《独自面对》《站在耶鲁讲台上》《走进耶鲁》《耶鲁札记》《听大雪落满耶鲁》,人物传记《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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