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和个人修学
梅塔
2020.09.15
当伟大的玄奘法师跋山涉水去国多年而从印度取回多卷佛经时,释迦牟尼佛已经在这个纷扰的世间逝去约一千余年。在这漫长岁月里,佛教在古印度已经由早期印度部派佛教、早期大乘佛教演化为印度中期大乘佛教。在古印度的十多年间,玄奘跟随和请教过许多著名的高僧,他停留过的寺院包括当时如日中天的著名佛教中心那烂陀寺。在那里,他向该寺的住持戒贤法师学习《瑜伽师地论》与其余经论;而那时佛教的主流便是印顺导师所判教归类的“虚妄唯识”瑜伽行派。玄奘法师取回的所谓真经大多是中期大乘佛教继承和撰造的经典,翻译的经论内容更着重于他所感兴趣的“唯识”部分。相反,玄奘法师对于包含佛陀核心教义和佛陀亲自教导的原始教典如阿含部或尼柯耶,并没有在学理和修行上的兴致,任由佛教刚传入中国时的早期阿含译本因行文粗陋而不为北传佛教的僧侣和信众们重视的现象发展。建立在中期大乘佛教“虚妄唯识”和中后期“真常唯心”基础之上的中国传统佛教,虽然或多或少仍蕴含大乘共祖龙树论师的中观思想,然而与浸透佛陀核心教义的原始教典所阐扬的佛学思想相区隔,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历史上大乘佛教对其他佛教宗派的长期批判都包含在卷帙浩繁的大乘经论之中。
无我是三法印的要素之一,不仅是一种思想概念,更是佛陀所证悟的关于一切现象的事实。这里的“无我”,并非局限于针对个人、众生或诸存在的标识“我”。相反,它深刻地揭示一切现象的本质,即空性。无我与缘起相结合,诸行无常就是现象界的自然面貌,而如实觉知一切现象的空性本质而达到解脱觉悟的菩提之道,即是无需多言、顺理成章的修行之道。然而历史和宗教的逻辑岂能如此简单?佛陀在原始经典(北传阿含和上座部尼柯耶)里提到五蕴之一的识(Consciousness),提到阿赖耶识,于是经过论师们的抽象演绎,“识”就逐渐成为中期大乘佛教虚妄唯识的核心概念。历史上印度的神教、梵我合一和印度密教等思想,在佛教徒基于对佛陀的圣化情感和对所谓某些宗教的“断灭见”的恐惧中,如《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般,摇身变为“真常唯心”学派里我、众生和佛同一无二的基础 – “清净自性”、“真我”、“实相”、“如来藏”等名相,虽然“真常唯心”学派依然用“空”和中观色彩加以涂抹,然而在很多佛教徒和佛教爱好者中,它们却成为修行人个人价值、因果轮回或迁流去往他方世界赖以把握的一种神秘、玄幻和挥之不去的永恒的存在 – 说得直白些,就是“我”或“神”的概念。我们看到一些佛学爱好者推崇印度教里“梵我合一”、一神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里的“神我合一”的境界,以为“一元论”才能消除所谓教义矛盾,才能复兴佛教,才能让佛教有益于现代众生 – 他们从佛陀的“无我”、“空性”等核心教义出发,反复思维琢磨,从而得出事实上尊崇“我”的结论,这不是一种吊诡的演绎吗?“真常唯心”学派的经论和思想,由鸠摩罗什法师等人翻译和介绍到中国,与魏晋之际流传下来的玄学和中国本土的道家思想(如天人合一)融合,产生禅宗六祖慧能提出的,并由六祖门徒菏泽神会所阐扬的“皈依自性”的“自性清净”的宗派,成为很长时期里中国佛教的主流。禅宗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直接风格与中国佛教徒的文化背景相契合,更进一步强化了心、识在中国传统佛教中的地位。唐末的战乱和宋元的变局使得禅宗愈发简易,最后禅净合流而导向净土。南北朝时志公和尚有一联“不起丝毫修学心,无相光中常自在”,这位与梁武帝交好的国师,应该算是六祖慧能在“真常唯心”禅法学理上的先声。慧能大师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应该是学人了知一切现象的空性并获得某种程度觉悟后的状态和境界。可是一般“心中有诸物”的佛教修行人,会有诸多实实在在的尘埃、烦恼和无明在心中辗转。如果在没有足够觉知的情况下,一个修行人大谈没有上下文的“烦恼即菩提”、“如如不动”、“不起丝毫修学心”等文字,或者没有成就觉悟而自以为有所证悟,那么就会落入狂妄我慢(conceit)的境地,流于禅宗祖师所批评的“野狐禅”、“狂禅”和“妄禅”,对佛法的切实修行实践毫无益处。况且龙树论师被传说为“初地菩萨”,还有几个人大乘佛教中人敢自封为“大彻大悟”“无处染尘埃”的圣人而认为因“无法可修”就不需要踏实修行呢?释迦牟尼佛在遍正觉后,依然在教导弟子之余,隐退独处修习四念处,时刻处于正定之中(见上座部佛教《中部》)。佛陀修行尚且一生坚持不懈,何况在觉悟之道上仍需不断修行却还在谈论“修与不修”的学人呢?进一步,佛陀所说的中道,是指在修行中不执取两个极端(two extremes)的修行态度、思想和方法,例如不执着于苦行或放逸,而不是指要不要修行、要不要去除烦恼和要不要成就解脱觉悟。中道与所谓相对于“二元论”而言的“一元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神论或将“有相”与“无相”混为一谈的这种“一元论”不是什么佛陀所说的中道,而只是佛法修学之外一些神学家、哲学家或宗教文化爱好者的个人妄想而已。
在厘清佛陀核心教义和大乘三系(性空唯名、虚妄唯识论、真常唯心)、觉悟和非觉悟状态、中道和“一元论”等的区别后,我们认为:(1) 在现代社会里,不汲取印度秘密大乘佛教最终在印度灭亡,以及中国禅宗在明清走向衰落的历史教训,大而化之地笼统宣扬“真常唯心”学派的历史概念,会给现代修行人带来本应避免的困扰,这不应是佛教现代化的方向;(2)个人的切实修行实践应该以寻求解脱觉悟为主轴。佛陀在阿含经和尼柯耶中多次强调,佛法修学者的一切行止应该“以自己为岛洲”,自己修,自己悟。说到底,一个修行人在觉悟这件事情上无法真正依赖于外在环境包括社会、他方和他力,除了学人本身。(3) 依缘起,在个人的如实修学之外,无论冠之以生态系统、社会网络还是普遍关联,一个修行人与周遭环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他真正了知因果业报的真实性不以自己和一切现象的意志为转移时,他会自发地产生同情心、同理心和慈爱心,推己及人与众生。关怀自己和他人就不再是一种愿望,而是一种真实的实践。(4) 一个修行人应该了知个业(个人业;Individual Actions)和共业(集体业; Collective Actions)的区别与联系。单个修行人是修行世界之网的节点,刻意忽视这个节点在修行世界中的能动作用,或是否认个体修行者修习实践的特殊性,会让这个网络支离破碎,也就没有佛教现代化的操作性可言。同时我们要警惕佛教历史上因偏离佛陀核心教义而导致佛教不彰的种种思想的现代回潮。佛法真正的殊胜意义,就在于其核心思想的超越性,它超越历史、宗派、族群等而历久弥新。
【禅世界作者】
您必须登录才能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