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塔:反智与佛教现代化

反智与佛教现代化

梅塔

2019.05.18


在当今社会上,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在某些文化圈和人群里还是很时髦的。比如在某些社会学领域,有所谓学者推崇天马行空的思辨、直觉和神秘化,反对实证的科学方法并与自创的“科学主义”作堂吉柯德式的虚妄之争。在医学上,相信神秘的简单粗暴的传统办法和另类医疗,幻想解决现代医学的难题。在政治和社会治理上,中国大陆文革期间鼓吹“知识越多越反动”,“没有文化有智慧,学术权威最愚蠢”等荒谬的反智主义的口号和实行全面化的愚民实践,曾将中国社会和文化推入崩溃之中。反智论或反智识主义,是一种存在於文化或思想中的态度和行为方式,表现在是对于智性(intellect)、知识的反对或怀疑,认为智性或知识对于人生有害而无益,并对传播知识的人们进行怀疑和鄙视。反智主义在世俗社会中的危害、愚蠢和广大市场号召力,并非滑稽可笑,实际上有人们深重无明的内在基础与长期历史文化积累的影响。

佛教界,也是社会中的一部分。佛教徒一样要碰到世俗社会中的生老病死,一样要受到自己内在的历史文化基因的影响。放眼过去短短的一个世纪,其中世俗社会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可能超过了人类过去几千年的总和,特别是科学给人类提供了迄今为止在现象世界中获得知识(knowledge;智)的最有效和最可靠的方法,极大丰富和确定了人们对现象世界的认识。而在今天,就象美国仍然有教派和组织相信和证明地球是一个平面,以及太阳和其他行星围绕地球运转,死心塌地对科学已经实证的事实采取反智主义的态度一般,在这个世界上仍有很多佛教徒在日常生活和面临死亡之时,以为由佛陀和佛教先贤们如圣龙树已经揭示和论证本质为空的他方世界为唯物主义意义上的实有,而不愿静下心来读一读佛陀的核心教义,用佛陀教导的七觉支中的择法觉支深入思考,抉择适合自己的修行方法。佛教里的反智,就是不注重对佛教历史的亲自了解、对核心教义的学习和各宗派修行方法的本质研究,而是仅用感性的上师崇拜和佛菩萨崇拜,或者用老师教导的某一方法支配自己的修行,用自己的体验攻击和排斥某个法门外的其他种种善法,没有进行适合自身当生能一定程度觉悟的修学实践。一般的佛教徒在偶然的机缘下遇到了某一法门,而在此法门的老师的要求下,埋头苦干,一门深入,而不知道此法门可能源自印度大乘的后期泥沼和在印度本土惨遭灭亡的印度秘密大乘佛教,或此法门是否为佛教正信而不离正道;他们的老师们也只是根据宗派传承,学佛之初接受中国明清佛教衰落之际的经论和仪轨,不要说远离盛唐大乘北传蓬勃之时,而远离圣龙树论述和佛陀的核心教义和修法就更不可以道里计。如果说经过文艺复兴,中世纪腐朽的基督教在历史的文明进程中进行了现代化改造,包括圣经、教旨、教制、仪轨,以及与世俗社会的政治和科学关系的现代化,摆脱了蒙昧宗教的历史包袱,那么作为对比,一般的佛教没有类似文艺复兴的吐故纳新的历史时期,缺乏自我革新的动力和机制,没有真正地得到现代化的陶冶,从来没有实现过现代化。尽管庄春江大德和其他一些人从事上座部佛经的现代汉语翻译,而目前在大乘佛教地区流行的佛教经论大多是古代汉语版,甚至某著名电子佛典协会,收集着在当代特意用古代汉语翻译的上座部经典 – 很难想象当代一般基督徒手持古希腊语或拉丁语的圣经,研习中世纪基督教古文经论。很多保守的佛教徒手握古文经论,排斥现代汉语,其实反智主义者不知道那些不过是伟大的翻译家鸠摩罗什和玄奘等在他们时代的当代翻译。佛陀的核心教义在北传佛教地区长期被淡化,上面两位翻译大德只注重大乘佛教兴起后的经论,其后北传佛教的大德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印顺导师所判教的“虚妄唯识”和“真常唯心”的宗派教义之中,而它们很多已经与圣龙树和佛陀的思想分道扬镳。佛陀的核心教义和教法在传统北传大乘佛教中所显不彰已久矣!

一般的大乘佛教徒诵读大乘经典,而法师们也大多讲述大乘经典。很多人在这种佛教气氛中甚至没有听说过北传佛教四部《阿含经》和上座部佛教的五部《尼柯耶》,以为佛陀在菩提树下觉悟之后,除了给天人说法之外就是撰造后世陆续所出的佛经或逍遥自在。经典表明,佛陀遍正觉后,除了广说佛法,他老人家没有一刻不在禅修(meditation),没有一刻不在修习四念处(见《中部》契经),他的阿罗汉弟子在证悟后依然毫不松懈地修行。没有掌握佛陀核心教义和教法,而直接地否定或轻视北传佛教界之外的教派宗义和修行方法,就是一种反智主义表现。它断除了很多佛教修行者本来可以抉择与己相应的方法而在修行上有所成就的慧命。我们看到一些老师教导弟子某一法门,也许为了增强宣法的效力,单单不讲修行人念佛的义理,不讲教义演化的历史,不讲万法境界的唯心所造,而只强调法门的宗教形式,无法让此法门的现代受过良好教育的修行者发挥般若智慧的大力。我们也看到有些老师专修某种行愿,热情于事务的实际运作、慈善事业和自我福德的培植,而在佛教理念上忽视弘法和法布施。轻视弘法,本身违背大乘经典中对法布施的殊胜性的赞叹,是一种反智主义的贡高我慢。同样,我们看到有些修行人执掌某些佛教机构,对众生所皈依的佛法僧,在不深刻了解三宝重要性和对佛教根本性的基础上,对三宝中的僧宝在弘法利生上进行若干限制,这也是因无知而反智的表现。没有正法的弘扬,特别是不积极地为僧宝创造条件讲经说法,佛教就丧失了发展根本和源泉,而愿力和运作,如果没有般若大智慧,不过是未究竟的功德而已。最后,我们看到一些老师可能出于吸引佛教徒的缘故,喜欢用与社会经验和科学事实相反的迷信和另类医学疗法来宣扬佛法。佛法的殊胜在于它揭示一切现象的本质而解脱人们的烦恼,给修行者每个人“以自己为岛洲”的力量,而怪力乱神只能损害对佛法的真实性的表述,对佛法是一种污名化。这种反智主义可以休矣。

反智主义源远流长。佛教现代化的任务之一是要破除迷信,批露反智的危害性,坦率地指出佛教界反智主义在佛教修行学习和实践中的表现,让宣扬反智的人和事在佛教界不成主流。所谓直心是道场,在辩驳反智主义上,我们不需要害怕什么人和事物的光环、地位和影响力。没有人可以垄断佛法 – 反智主义,错了就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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