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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耀洁:93岁的我,一生都在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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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耀洁:93岁的我,一生都在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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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耀洁:93岁的我,一生都在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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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希拉里在纽约看望高耀洁。高耀洁手里拿着《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一书。

我今年已九十三岁了,多次“跑反”和逃难伴随着我的一生。 从山东逃到河南,在河南又几度逃难,度过了我人生艰苦的青壮年时代。到了老年,逃难并没有停下来。

到了八十二岁,为了说出中国艾滋病真相,我被迫离开自己的国家,孤身寄居美国纽约十多年。时下又遇到“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美国是全世界新冠肺炎重疫区,本人年老多病,无处可逃,奈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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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的高耀洁。(林世钰 摄于2020年7月25日)

 (一)

1927年12月,我出生于山东曹县一个深闺豪门的富裕家庭,独庄独寨,有田地70多亩,是鲁西南出名的大富户(见曹县志)。我是母亲生育的第一胎,她是续弦。父亲前任妻子病故,留下两个姐姐,高家很盼望我母亲生个男孩,但生的我又是个女孩。在那个重男轻女的社会,他们很失望。为了让我母亲再生男孩,停止了对我的母乳喂养,专门雇奶娘喂养,造成我终生慢性肠胃病,体形消瘦,体力差于同龄人,幸而进入医学院读书,掌握了医学知识,后又从事医疗工作,目前活到93岁,已算长寿。

1939年3月,八路军一支部队进入高新庄,拘留我家三人。其中包括我父亲,还有因为中风半身不遂的二伯父,他的罪名是“日本汉奸”。

那时日军还没有占领曹县,二伯父生病已年余,哪来的汉奸罪名?

为了要钱,八路军对他们三人进行严刑拷打,往鼻孔口腔灌辣椒水。折腾了半个月,高家拿出30万现洋赎身费,他们才放人。同时把高家所有衣物、家具、粮食等抢劫一空。连吃饭的米粒,一匙都没留下。无奈之下,我父亲携全家逃亡到柳河镇九女集村。

这是第一次跑反,那时我11岁。

(二)

九女集是一个大集镇,除了五天一次集会外,在大道上还设有商铺多处。镇后方有庙宇,每逢集会时日,外地香客前来朝拜,非常热闹。全镇有几户驻有国民党第七路军,经费靠政府发放,他们不抢劫,全镇相对安定。

我家在镇中租赁了一处小院,三座房。上房三间,我父母和小弟弟们住。我和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五个人住东屋三间。西屋三间做饭,放一些杂物。在那里住了几个月,终日提心吊胆,不敢外出,怕外人知道我们是高新庄逃出来的大户,遭到意外的抢劫。

有一天,我们全家正在院子里吃午饭,等了多时,我父亲匆匆忙忙走进来,说:日本鬼子已经到了寨外,赶快走!

我母亲抱着我小弟弟,拉着我大弟弟,还有我姊妹五个走出住处。

这时街上十分混乱,人们都向东边跑,我们被裹挟在人流中,出了东门。这时南门那边突然爆发了激烈的枪声,七路军与日本鬼子交上火了,他们阻止日本鬼子前进,掩护老百姓撤退。

东门外更乱了,人们出了东门向北跑,我母亲是小脚,拉着两个弟弟走不动了。我父亲领着全家走过约一米深的土壕,坐在小树林里休息。这里与大路只隔着一块约十五米宽的高梁地,可以很清楚看到日本鬼子在大路上行走。

约有三四百人,两辆炮车,向城武县方向进行。夕阳西下时,听到城武县方向炮声隆隆,并可以看到几处灰黄色烟柱。

九女集平静了,傍晚,我们随着逃难的人群回到镇上的家。

(三)

我父亲认为社会动乱短时间不会平息,必须远离故乡,到抗日后方四川生活。但我母亲想回高新庄,吵吵嚷嚷多日后,双方折中,决定逃亡到河南省会开封市。那里有几家亲戚,特别是吕家,是我父亲第三任死去的妻子的娘家。她有六位兄长在开封定居,平时有来往。于是我们决定迁居开封。

1939年6月(或7月)的一天,我们全家从曹县天主堂乘马车离开,中午到了柳河集火车站,进入候车室旁一间空房。里面很脏,地上有几片破席子,我们全家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来了四个民警检查行李,我父亲应付完他们后,全家很快登上了开往开封的火车。在火车上,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两个日本兵。

傍晚日落西山,火车到达开封南关火车站。当时开封是河南的省会城市,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棚子,棚顶全是花玻璃。火车站有两个月台,四条铁轨。我们出了检票口,离开火车站。全家拉着行李进入庙后街的租房里,据说是吕家舅舅们给安排的。期间,我们与吕家六位舅舅经常来往。两个月后,搬到南聚奎巷,那里臭虫很多,影响睡眠。一个月后,我们又搬到侯家胡同。

当年冬天,又迁居北大街。父亲在北大街井胡同口开个杂货铺,当时社会很乱,汉奸、无赖、流氓买东西记账,永远不还钱。

因为赔钱太多,父亲只好关了杂货铺。1943年秋季,父亲买了游梁市前街31号独院,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父亲开磨坊维持全家生活。

(四)

1948年春季,我考入开封女子师范,属中等专科学校,是培育小学教师的。那时我想将来当个小学教师,生活可以自立。

第一学期将要结束,八路军攻打开封,开封女师是枪战重点。同学们都藏在第三宿舍楼内地下室里,外面的枪弹像下雨一般密集。

当时开封女师的伤亡情况不得而知。三天之后,八路军自动撤退了。只见到开封城墙内外躺满了阵亡将士的尸体,尸横遍野,臭气熏天,惨不忍睹。

真如孟子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

开封各所学校奉河南省政府和教育厅之命,准备迁往外地,在校学生纷纷报名。全体同学随学校南迁,临走前,我父亲用一辆破自行车给我送一床旧棉被。

到了学校门口,他说:“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是死是活,你安心跟学校走吧! ”我没有想到和父亲已是永别了。

晚上,全体同学在王少明校长和十几位教师的带领下,乘上开往南京市的火车。火车上,同学们出现各种情绪:有人流泪,有人昏昏欲睡,有人唱悲歌。大家都在前思后想,谁也无法预料未来的日子是什么样。

两天后,火车停在江苏南京市江北下关火车站,这是一个码头,大家等候木船摆渡,分批(以班为单位)到南京。这时同学们都席地而卧,躺在水泥地上。幸亏父亲送我一棉被,使我少遭湿冷。

同学们在南京聚集后,奔赴浙江嘉兴,那是我们迁校的目的地。

我校迁址在嘉兴市池湾镇,三年级和二年级住西真寺,我们一年级住池湾茧场,生活靠当地政府和民间人士捐助粮食。天天吃大米稀饭,里面加入少量油盐和各种不同的蔬菜叶,没有炒菜。同学们闲余之时,到田间或小河旁采集野蒜和其它野菜。

回家后,把野菜洗净,用盐拌,大家分着吃。当时我是一年级的伙委,所以这个过程记得很清楚。

随学校来的老师很少,我们在池湾镇茧场的房子很大,两个年级两个班一起上课。一间上物理课,另一间上化学课。有时候,一边上体育,另一边上健美操。 有的同学心情烦躁,闹情绪,闹不团结。他们因为想家,常常哭泣。

我也很难过,跟着流泪,后来就变成嚎啕大哭。

茧场只有教师殷进德先生夫妇住在那里,负责管理我们。 他们还带着三个孩子。同学们白天在茧场一楼上课,晚上去二层睡觉。

这个时期,有办法的同学都走了,我和榆惠璋、时荣华同学等四个人转往江苏嵩云中学高中二年级下学期。入学没几周,校长王哲夫宣布搬迁。

这个学校是随当时的河南省政府行动的,不久迁往四川万县(现重庆万县)。

途中,我们乘坐无蓬木船,雨淋日晒,有种自生自灭的感觉。通过长江三峡时非常可怕,让人胆战心惊。走了五天,终于到达万县。

全校同学住在辅城法学院,学校生活较好,每周末还会改善一次伙食,同学们终于可以安心上课了。老师都是当地请来的,有时他们说的四川话我们听不懂。

他多用板书,一学期后,榆惠璋、时荣华的父亲都是河南省政府官员,他们认为形势不好,就把女儿带往台湾。

我们上了一学期课。

1949年底,我到了山东同乡、万县红十字会医院院长沈丕模家住。之前我去看病认识了沈院长,他与我二伯父高圣君认识,因此拉上关系。当时沈家生活很富裕,有三个孩子都在上学。他的太太比较年轻,不工作,只负责相夫教子。1950年元月,沈太太回山东济南探亲,我随她回到河南开封家中。

我回到开封后,是年8月考上河南大学医学院。

50年代给沈太太写过感谢信,那时院长沈丕模当了万县卫生局局长。“反右派”时,他被划成“右派”,最后被迫害致死。

(五)

2009年3月下旬的一天,我接到法国驻华大使馆打来的电话,告诉法国要给我发一年一度的“杰出妇女奖”。我没怎么听清楚,便说:“4月中旬,我要到上海参加《南方周末》颁奖典礼,到时我们可以当面详谈。”对方回答说“好”。不巧,《南方周末》主办的“中国梦践行者”致敬盛典时间推迟,我也就没去成上海。

5月6日上午9时许,我突然感觉气氛不对。 家里电话又出了故障,打不出去,也打不进来。电脑也出了问题。 我去小区门外超市买东西,发现小区内有不少陌生人。他们目光异常,让我感觉不妙,很象2007年2月我赴美国领奖前夕的情况。

我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假牙也没来得及带,两手空空, 只取出电脑的硬盘( 里面有三本书稿, 我不能放弃),把硬盘放在内衣兜里,匆匆从小区后门离开了家。 就这样,我一步步离开自己的家乡和祖国,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

我这次外出,完全是为了让艾滋病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资料,不能在这个世界消失。我要为他们发声。2007年3月,我赴美国领取“生命之音”奖,很多美国要人和权贵出面留我住在美国安度晚年, 我没有接受,仍坚持回国了。因为我还要继续为艾滋病人伸冤,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但是这次,我不得已出走,因为我已经没有说话的地方了。

我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非万不得己, 不会只身离开自己的国家。这次盲目外出,不知所如,只是为了把这些资料(关于中国艾滋病疫情的三本书) 留给后人。苍苍大地, 茫茫人海, 何处是我的归宿?

82岁的我颠着一双小脚,步履蹒跚,行走困难。离家后,我先到了成都, 最后到广州,住在一个农村,天天修改书稿,。此处离大学城很近,有不少志愿者和大学生过来帮助我。每天都有两到三人帮我打字,这给了我莫大安慰。但是一想到那个回不去的家,我多次流泪。我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因为揭露艾滋病真相使得我不能回家。

目前我仍为艾滋弱势群体说话,救助他们。往日的防艾工作,一切活动都是自费, 不敢收任何人给我的钱。即便情面难却时收下钱,改日又把钱还他。比如2000年8月的一天,北京“爱知行”负责人万延海到郑州给我送钱, 他两次给我两万八千元。2003年冬,我从邮局寄给他3万, 多给的2千元作为利息。

我为艾滋病受害者呐喊, 是一个医生的职责,为什么要对我进行各种打压、造谣和诋毁?为什么要对我的工作中进行阻扰?甚至在农村疫区悬赏500元举报我, 阻止我进入艾滋村。我往贫困地区邮寄的书籍、衣物经常丢失。我的电话经常打不通,我出门经常有人跟踪。 如此种种,令人难以忍受!

我想来想去,不知哭了多少次!

我权衡了利弊,心想,本人若无声无息地死去,手里的资料便如石沉大海,外界一无所知,最后我决定出走。

我托香港的朋友帮我联络,请他往国外给我2007年认识的朋友打个电话,说我已经离开了家,无处可去,需要出国。2009年7月中旬,我与美国有关人土取得联系,7月下旬开始办出国手续。有朋友托付在美华人组织,请他们派人来接我出国。

8月7日,我离开了广州白云机场,途中三次转机,8日抵达目的地。

到了美国后,我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接待我的是山东同乡,我住在他家里, 他们全家对我的生活照顾得不错,前后住了半年多。

我非常感谢他们。

2010年3月,我被哥伦比亚大学聘为访问学者,由外州搬往纽约,现住在一所公寓里。我深居简出,尽心尽力,把我的书稿编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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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耀洁在纽约的寓所。(林世钰 摄于2020年10月)

自古人生谁无死?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手头这些关于中国艾滋疫情的真实资料被湮没。我这次外出,是为了不让艾滋病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病例白费,2010年上半年,三本书全出版了,还修订增版了《高洁的灵魂》一书。此书于2010年12月上市后, 在社会上引起较大反响,并获得第四届香港书奖,同时译成英文版。

自2009年走出国门至今,十年多了!我与骨肉亲人阴阳相隔或天各一方,思之怆然。身处异国他乡,生活不惯,言语不通,非常不便。经常有很多中国人来看我,他们中的一些人来历不明,用意并不单纯,我处境相当艰难。

万里西风夜正长,断肠人在天涯!

我耳聋眼花,年老多病,多年来靠药物维持生命。平时乏力嗜睡、行走蹒跚,精力和体力均不支,所以我无力参加社会活动,只有埋头整理书稿,度过我人生最后的时光。

可怕的是,近两年来,我因肺部疾病卧床吸氧,垂垂老矣。

即便如此,仍想尽力给后人留下我一生的所见所闻,让你们看到中国曾经发生了什么。

我来日无多,经常想念儿女。 2019年除夕夜,我想孩子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写了以下这首诗:

思念
我的夜晚是你的白天,
当我思念时你们进入睡眠。
九十二岁的我思念无定时间,
回想着你们幼年的小脸,
活泼无暇的行动,
奶声奶气的呼喊,
这是当年的乐景,
如今留在梦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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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中国出了个高耀洁

写在前面:中国防艾第一人高耀洁医生12月10日在纽约曼哈顿仙逝,享年96岁。高耀洁,1927年生于山东曹县,毕业于河南大学医学院。曾任河南中医学院教授,河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主任医师。因突破重重阻力,揭露中原地区因采供血导致艾滋病大规模蔓延的真相,被誉为“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2009年8月出走美国。在此发学者朱学勤2009年旧文,以悼念高耀洁医生。高先生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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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高耀洁相识,是因为与中原有不解之缘。“文革”中插队去河南,在豫东盐碱地上生活过几年。犹记寒冬腊月,天一亮背起粪箩头拾粪,走九里跨过省界,走到过山东曹县地面。

后来与高耀洁教授见面,才知道那竟是她出生的地方。中原血祸震惊全国,我去郑州她家,但见四壁萧瑟,墙上挂着一副对联“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地上、床上、过道处凡能插脚的地方,堆满了防艾图书和方便食品,等着打包邮寄。

听她略带鲁西南口音的豫东方言,与我能说的河南土话同音,于是互称“老家只隔几里地”。

她问我对河南的印象,我说那里的官场令人不快,热情中透着虚伪,庸碌中透着狡诈;而百姓分外可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四十年前,我带着左翼激情去豫东,下乡第一课是请贫苦社员忆苦思甜,老人们说着说着下了道,控诉起1959年“合大伙”(办食堂)饿死人的恐怖岁月,干部连声在底下喊:“下来,下来!”

那一声喊,将我的左翼狂热砸得粉碎。

高耀洁接着这句话,说了另一个“下来,下来”的故事:2001年9月30日,她到河南周口地区查访艾滋病疫情,返途中听说某村疫情严重,临时拐弯走进了这个村子。

进村就听见有奶声奶气的叫声,略带嘶哑:“下来!下来!”循声走进一个门半掩小院,走到靠北的屋子,欲待敲门询问之际,出来一条大黑狗。这狗骨瘦如柴,叫了一声,返身回屋。

她跟着那狗走进屋里,只见梁上垂挂着一根草绳,一个年轻农妇悬梁自尽。尸体脚下,是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鼻涕和着眼泪哭喊,抓住梁上尸体的脚后跟在啃咬。

“下来,下来!”,显然是那个只有两岁的孩子发出的,他是叫娘“下来”给他喂奶,却只够得到妈妈冰凉的脚后跟,将脚后跟当乳头啃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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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排队献血的河南农民

那一天是中秋前夕,也是那年那月的最后一日,中原血殇,以一个孩子的嘶哑叫声在纪念第二天的节日,母与子生离死别!

如此悲惨景象,大概只有在毛泽东同样是咏叹血祸的诗词中出现过?——“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不到两个月,那孩子也死了。

谈到我对中原官场的厌恶,高耀洁告诉我血祸恰恰起源于那里的官场,官员为“GDP”大办血站,官员采血,百姓卖血,祸害由此而起,并不是起源于西方人理解的民众“性解放”。

她与我讲了当年田间地头如何采血、卖血的细节,此后她也曾对作家阎连科讲过,后者将其写入小说《丁庄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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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的文学风格是魔幻现实主义,但这一细节却完全是写实:

一夜间,几百口人的丁庄村,突然冒出了十几个血站来。县医院血站、乡医院血站、乡政府血站、公安局血站、组织部血站、宣传部血站、兽医站血站、教育局血站、商业局血站、驻军血站、红十字会血站、配种站血站,八八九九,竖一块木牌子,写上几个字,来两个护士和会计,一个血站就建立起来了。

在庄头,在十字路口上,在谁家闲着的一间屋子里,再或把原来废了的牛棚扫一扫,取下一块门板洗一洗,把门板架在牛槽上,摆上针头、针管、酒精瓶,再把抽血的玻璃瓶子挂在牛棚的横梁上,这就开始买血、卖血了。

庄子里到处都是挂着如藤如蔓、流着血的塑料管和红葡萄似的血浆瓶。到处都是扔的消毒棉球和废针头。到处都是碎了的针管玻璃和装血的玻璃瓶。到处都是搁着、挂着收集起来的O型、A型、B型和AB型的血瓶和血桶。地面上是一片落着的血滴和洒出来的红血浆,空气中整日飘散着红烈烈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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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长李三仁)唤着说:“丁辉呀——我头晕得很,这天这地都在我眼前转圈儿。”

我爹说:“不让你卖你偏要卖。我提着你腿倒倒血?”

他就说:“倒倒吧。”

也就躺在田头上,我爹、我叔一人提了一只他的腿,脚在上,头向下,让他的血从腿上、身上朝着头上流。为了让他头上血足些,我爹我叔还慢慢提着他的双腿抖了抖,像提着洗了的裤子腿,抖着让水从裤腿朝着裤腰上流。

抖完了,把他的双腿放下来:“好些吗?”

李三仁就从地里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路,回头笑着说:“好多了。我经了半辈子的事,还怕流这一点儿血。”

我爹我叔蹬着三轮就走了。

李三仁便拄着镢头又回田里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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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听高耀洁讲述上述细节,惊讶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只是来自鲁迅笔下,来自“鲁镇”、“未庄”系列小说。

但鲁迅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想象世间有如此真实景象——人如鸡鸭,“提腿倒血”。

这就是我所熟悉的中原田间地头,这就是我所熟悉的豫东乡亲父老?相比“我爹”“我叔”“李三仁”,那祥林嫂、阿Q、小T又算得了什么!

也许正是这些亲眼目睹的悲惨场景,以及那一声声“下来,下来”,给高耀洁弱小的身躯注入顽强动力。

她不是第一个把中原血祸说出来的医生,却是捅出这个消息之后(1996年),连续14年坚持不懈、遭打压而绝不倒下的人。

《2009年中国卫生统计年鉴》公布,中国在2008年有19712所医院。即使以每个医院只有20个医生为计,也至少有40万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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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40万人中,为这场血祸站出来说话的只有4个医生,10万分之一;4个医生中只有高耀洁教授面对14年来的艰难险阻,挺到今天。

她走过100多个村庄,访问过近1000个艾滋家庭;足迹遍布豫、冀、鲁、晋、陕、皖、湘、鄂、浙、苏、云、贵、川、粤、桂、沪16个省市。

她收到过来自艾滋病人和各种其他性病相关的信件15000封,她给每一封信回信,没有让任何一个病人失望,这些信件集编为《一万封信》,已正式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她亲手救助的艾滋孤儿就有164个。她的家每天接待来访的艾滋病患者,多的时候一个月内接待过58位。她自编、自写、自费印刷、自费寄出的防艾读物有130多万册。

相伴一生的老伴郭明久医生于2006年4月去世后,她一度情绪低落。我把当月收到的稿费寄给她以致丧礼,她的回信竟是邮寄几百本防艾的宣传册,嘱我在大学生以及社区中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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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没有钱,而是把国际、国内所获的奖金和个人积蓄、稿费、讲课费等总计100多万元人民币,全部用在了中原血祸、百姓血难的救助工作上!

她的善举让当地那些不作为的政府官员羞愧甚至愤怒。在一个艾滋病爆发的村子里,她得知当地官员悬赏举报她的行踪。这些年来她不断走访,不断捐赠,带记者深入调查,高耀洁说:“没人试着抓我,他们不愿把我报告给政府。”

血祸蔓延惊天动地,危及种族血脉。如在以往,下至县丞上至朝廷将寝食难安,在今天也应该是部长、书记、乃至国家总理亲自过问的事,她却以八旬老人的孤独肩膀一人扛了起来。

2007年,她突破封锁到美国首府华盛顿领取“环球女性领袖奖”,那是她迄今在国际上获得七个奖项中的第六项,但也是她第一次能够出国领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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颁奖会上,一位未受邀请、自费乘机、自购昂贵门票、专程远途而来的美国乡间老妇人,握着高耀洁的手,急匆匆表达自己的钦佩,她愿以自己的微薄退休金赡养高耀洁晚年。

凭着美国普通民众的直觉,她将高耀洁与特蕾莎修女(Mother Teresa,1910-1997)相提并论,说“高教授的工作条件比特蕾莎修女还要困难,高教授不仅是善良人,还是一个英雄。”

这位素不相识的美国乡间妇人,也许比我们本土知识人士更懂我们这里的“特色”,更知道“特色”下的高耀洁是如何艰难:

她本身是个残疾人。除了高血压、心脏病,她比正常人缺少一个重要器官——胃。她的胃在“文革”中遭暴打损伤,切除了十分之九,而今不过是一截肠子一样的象征物。

在上海,我见她走路有点蹩拐,才发现这位妇产科医学教授竟然是我在豫东民间到处看得见的“大娘脚”——双足缠裹又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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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参议员办公室,希拉里久久注视这双在西方看不到的脚,无法想象就是这双脚走过中国千里万里,山路、平路、沟沟坎坎,一步一步捱了下来。

她是一个妻子。当她在山东大学讲坛上为学生普及防艾知识的时候,老伴病倒住院;当她在那里调查非法采血的黑血站时,老伴卧于病床乏人照顾;在她把关爱源源不断送给艾滋孤儿寡母的时期,老伴溘然去世。

她是一个母亲,“文革”中儿子受她牵连,13岁曾被判刑关进冤狱,一生都活在恐惧中;小女儿受她牵连,曾经失去工作,走投无路,因此不能理解她的菩萨心肠和献身行为,至今对她心有怨忿。言及自己的亲人们,老人垂泪不已,私下里说:老伴是个好老伴,自己不是个好母亲。

2007年,为了保全中原的脸面,而不是中原的生灵,有关方面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既要阻止老人出国领奖,又要迫使她做出自动放弃的姿态。最后竟把她那少年时期受其牵连,至今心有余悸的儿子动员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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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以自己的工作和前程为抵押,给老人重重地磕响头,跪请母亲答应有关方面的话。那一天是2007年2月18日大年初一,她没有动摇,她用那双给这个世界接生无数次的手,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字:

第一行是:“儿子郭锄非曾因我受害坐过三年狱。”第二行是:“本人行为本人负责,一切概与儿子无关。”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想必还有另一幅母与子生离死别的真实画面,声声叫唤“下来,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采血、卖血的气息”,这在特蕾莎修女的世界是不存在的。特蕾莎最不能想象的是,艾滋病在西方是“后现代病”,但在中国竟会在不知后现代为何物的前现代农夫、农妇中疯狂蔓延。

高耀洁一再辨明,中原血祸不是因为“后现代”,而是肇始于官场“前现代”,是官员疯狂追逐“GDP”,不择手段,这才造成这场旷古奇闻、人间惨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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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穿了艾滋病的“中国特色”,说穿了“后现代”浮表下的“前现代”血写的秘密,却又顶住压力守口不改,终于得罪有关方面,最终竟不能见容于这块土地。

这一天终于来了。2009年8月9日早晨,我打开电脑,高耀洁发自大洋彼岸的一封电子邮件赫然在目:

我离开中国,为的是能让世界知道中原血祸的真相;我还是要回来的,我死也要死在回中国的飞机上。

合上电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如受电击,久久无言。耄耋八旬,离家万里,举目无亲,风烛残年!在我所知道的出走历史中,大概只有托尔斯泰83岁高龄在风雪中出走可以与之比拟。

来源: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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