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凉了，片片落叶飘下，一年里萧瑟的季节正以缓慢而又抵挡不住的脚步向人们逼近，2020 又 是一个格外让人沮丧的年份。一天突然想起重读苏公的秋日词作，希望能从中获点暖意，果不其 然，温习后得到不少快乐。

目前学了苏公秋词 36 首，唱腔各异，词牌里熟悉的有浣溪沙，水调歌头，念奴娇，蝶恋花，西 江月，水龙吟，渔家傲，南乡子，减字木兰花，菩萨蛮，行香子，虞美人，鹧鸪天，阳关曲，清 平乐，点绛唇，生僻的有河满子，千秋岁，点金船，雨中花慢，醉蓬莱，木兰花令（玉楼春）。 秋词中单纯写景的寥寥，大部分都是睹物思人，托景抒情，藉物寓志，借题发挥之作；伤时感怀 的句子肯定有，但多数文字还是洒脱，大气，舒畅，自在的。

反正是个人心得，不如列出一个“最…”的名单来，也算帮助自己了解不同层面的苏公风貌。

• 最千古流传的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 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 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水调歌头自问世以来便成绝唱，影响之大不可估量。不论识不识字，读不读书，没有国人不 知道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而但凡识了几个字读过几天书的国人，都 会在某个场合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心声。

以上流传千年至今仍然走红的句子诞生于宋神宗熙宁九年，公元 1076 年。苏轼因为与当权的变 法者王安石等人政见不同，自求外放，辗转在各地为官，他曾经要求调任到离胞弟苏辙较近的地 方为官，以求与兄弟多聚会，但心愿始终未得。1076 年，苏公差知密州时与弟弟分别已有七年， 中秋时分思念尤切，写下水调歌头。

在词的序里他这样写道：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畅饮也罢醉眠也好， 不过都是铺垫，情起的关键是人物，一个“兼“字道出了作者潇洒之下的无奈，欢颜背后的心结。 正是对弟弟的念念不忘，才逼出苏公对人世间意难尽情难酬的感伤，但东坡的洒脱是不在感伤中 沦陷，而是将悲情升华，给所有的苦难和不尽人意找到一个出口，带来一份希望。

• 最短的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这首“阳关曲“ 作于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 年），该年苏轼由密州改知徐州。几个月前苏辙随兄来 徐州任所，一直住到中秋以后方离去。兄弟俩八年来第一次同赏月华，苏辙有水调歌头（徐州中 秋）记其事，苏轼则写下这首小词。

这首词用字清淡自然，就如当夜的月色，银水般撒向心田，最后两句尤其动人，既有对美好当下 的珍惜，又有对明日无常的感伤，朴素直白地表达了词者的心境。

• 最潇洒的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 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 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历史上手足情深至死不渝的文人兄弟当属苏轼苏辙，他俩一起读书玩耍长大，同时及第，进入官 场，然后又在政治风浪中同进退共荣辱，两人的立场理念和为官为人之道都很近似，但性情，性 格以及对待官场沉浮的态度多有不同。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 年），兄弟两人共度中秋之后弟弟写下水调歌头，哥哥同年十月作同调。 此时兄弟俩的政治抱负都已被现实磨平，回归故里的心思日增，但相对于弟弟的失意，哥哥的潇 洒跃于纸上。苏轼在词序里这么说：余去岁在东武，作《水调歌头》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从彭 门居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 相从之乐为慰云耳。

苏公在词中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东晋政治家谢安的，一个是三国时蜀国开国君王刘备的。谢安 功成后希望激流勇退，但初心不得实现，最后抱病逝于官位。苏轼在多首词里都表达出对谢安不 恋权位的欣赏，颇有追随之心，这首词又举谢公当榜样。 “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的典故说的 是刘备（字玄德）对求田问舍不关心国事的江湖人士大为不屑，表示如果与这类人相遇，自己睡 高楼而让后者睡地板，以示轻蔑。苏轼用这个典故，却反意取之，表示根本不介意匡扶社稷的刘 备对他这类胸无大志的人的鄙视：管他刘玄德爱不爱躺高楼，搭不搭我，也改变不了我归隐的决 心。“一任”二字，把苏公天性中的淡然和超脱表现得淋漓尽致。

• 最男女情长的

风卷珠帘自上钩，萧萧乱叶报新秋，独携纤手上高楼。
缺月向人舒窈窕，三星当户照绸缪，香生雾縠见纤柔。

这首浣溪沙作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 年）。上一年里，他在湖州任太守期间递交的《湖州谢上 表》在朝廷被用作他妄自尊大愚弄朝廷的罪证，随后，他在杭州时创作的诗句也被挖出来作为他 讽刺新法和皇帝的指控，御史中一批人列出苏轼的罪状，上书宋神宗要求严办，皇帝下旨由御史 台审理此案，苏轼被捕入狱，惨遭历史上的“乌台诗案”，在狱中度过四个多月后被贬黄州。1080 年初春，他带着长子苏迈先到长江中下游北岸的穷僻小镇黄州落户，几个月后家眷过来汇合。

苏公在一个初秋的夜晚带着妻子王闰之登楼赏月。月还是那个月，人还是那个人，但感受是不一 样的。惊魂之后，重逢和相伴显得格外珍贵，这首词里凉中有暖，乱中生静，作者面对佳人的婀 娜，遥望三星，近揽秀体，许下了香愿。

• 最咬文嚼字的

井桐双照新妆冷，冷妆新照双桐井。羞对井花愁，愁花井对羞。
影孤怜夜永，永夜怜孤影。楼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楼。

苏公被贬黄州后，物质生活困顿，没有了友人同僚之间的互动，精神上也很寂寞。宋神宗元丰三 年（1080 年）的深秋季节，他干脆以独攻独，闭门写闺怨回文以解脱，以上便是四首菩萨蛮之一 的秋怨。

回文亦称回环，是正读反读都能读通的句子，运用恰当会产生绵延无尽，意兴盎然的美感，回文 的形式在晋代以后盛行，而且在多种文体中被采用，人们用这种手法写诗、填词、度曲，便分别 称为回文诗，回文词和回文曲，虽然不乏游戏之作，也需有遣词造句的功力。

这首秋闺怨上篇写日景：一汪井水，两棵梧桐，边上立着一位精心梳妆的闺秀，姑娘的娇羞，忐 忑，讨情郎欢喜的用心一个“新”字烘托出来；可惜等了许久，心上人不见踪影，从日头到日落， 粉黛如同秋日的枯井和落寞的梧桐，一样挣脱不了“冷”的命运，姑娘由羞变愁的心情也只能对井 逢花倾诉。

下篇是夜色：长夜下一个孤单的影子，到底是人怜夜还是夜惜人，或者互为伴侣，愁上添愁？就 在读者为姑娘的痴情相思唏嘘时，苏公笔锋一转，引申出秋怨人颇有哲理的自慰：别上楼，最好 别上楼！衰败的秋景，登的越高揽的越多，不如不登楼，少生烦恼。秋夜里，一个被情所困的少 女俨然从人生大学堂里拿到了毕业证书。

• 最写意的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这篇鹧鸪天作于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当时苏公已谪居黄州三年在。黄州开始的几年里，政 治打击和仕途挫折使他心情悲凉，渐渐地，他产生了随遇而安的思想，黄州谪居后期的词作不少 都反应出他恬淡自得的心情，这首词是其中一代表作。

从字眼上揣摩，词作应写于夏末秋初，”林断山明“表示树林里叶子飘断，山头渐次明朗，“衰”表示 草已失茂盛的生命力，露枯萎之迹，所以这场雨不是舒服宜人的夏雨，而是多少有些逼人的秋 雨。这首词的写意不仅是物象上的，更是精神层面上的。

上篇描写翠竹鸣蝉、红蕖白鸟。虽然天凉了，风起了，秋天已至，但作者清丽舒畅的笔下动植物 富有生机，读来没有凄凉的秋意。下篇里那个在农舍外斜阳下兴致勃勃徐徐漫步的老人，更有画 面感。最让我赞叹的是，作者偷换了一个夏雨的概念（这也是这首词初读给人以写夏景的印 象），对秋雨欣然接纳，因为夏雨固然可以爽身，秋雨方可以安顿浮生。苏公那种对所有发生事 件欣然接受的自在，给读者的嘴角和心上都带来怡然的笑意。
整篇词没用任何典故，没有一个僻字，流畅得可以歌唱。

• 酒味最浓的

云鬟倾倒，醉倚阑干风月好。凭仗相扶，误入仙家碧玉壶。
连天衰草，下走湖南西去道。一舸姑苏，便逐鸱夷去得无。

苏公的好酒和不量酒力都是有自我记录的，这首减字木兰花是他的早年作品，写于宋神宗熙宁四 年（1071 年）十一月，是他赴杭州通判任途中经过苏州时酒酣遣心而作。

词的上下两篇各有一个典故，上篇关于喝酒的典故是碧玉壶。后汉书里记载了一个市场官吏被一 卖酒翁吸引，双双跳进酒壶中同醉共欢的故事，后人以“碧玉壶”指仙境。苏轼这里描写是他自己 的醉态：头发也松弛了，站也站不稳当了，踉踉跄跄地被人搀扶着撑在栏杆上，醉眼望去皆为仙 境，那种率真和酒酣让人忍俊不禁。

下篇起头的“连天衰草”既显示了江南深秋的季节特征，也揭开了作者内心世界的凄清。鸱夷的典 故出自春秋战国时期，范蠡辅佐越王勾践消灭吴国之后，主动退隐江湖，改姓更名，到齐国时称 为鸱夷子皮。苏公作此词时虽然不到四十，政治上的大磨难还未降临，但在官场和宦游中已感到 某种疲乏。酒醒后，景象回到现实中，心情也与上篇酒醉后的畅意相反，变得沉重起来，引发出 结尾处对人生道路何去何从的思考。

• 最有师生情谊的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这首木兰花令（又名玉楼春）作于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 年），当时苏公已经五十六岁，为颍州 知州。苏轼的恩师欧阳修于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 年）也在颍州作知州时作过一首木兰花令，宋 神宗熙宁四年（1071 年）欧阳修又退居颍州，翌年即卒于此。欧公的木兰花词如下：

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 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幺花十八。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

苏轼守颍州时距恩师去世已经二十年，他来到颍州西湖，想起恩师所吟的西湖之词，怀念之情使 然，步其韵作此词。四十三年了，苏公对恩师念念不忘，不仅仅是因为当年欧阳修慧眼识他，欧 阳修品德高尚，才华横溢，他对国家的责任，对君王的忠诚，对后人的奖掖，对是非的坚持，方 方面面都是苏轼的榜样。时过境迁，没有人会见证一个学生对逝去近二十年的老师的深情，与他 同感的只有秋日晚上那个圆了又缺的西湖月亮。结尾处的拟人手法将现世的炎凉和他的认真做反 比，彰显出苏公对前辈的怀念不会被时间的流逝冲淡，情深情长不过如此了。

截止 2019 年，中国有三十六个西湖，苏公到过的有杭州西湖，惠州西湖和颍州西湖。和他那些 脍炙人口的咏杭州西湖的诗词相比，这首写颍州西湖的知名度不高，但于我却是最感动的，这首 词传达出后生对师长的无限爱戴和尊敬，哪怕后生已成大咖，师长已长逝，这种饮水不忘挖井人 的精神是我心目中最值得颂扬和传承的人性一面。

• 最风趣诙谐的

惟熊佳梦，释氏老君亲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
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谢无功，此事如何着得侬。

这首减字木兰花作于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 年）九月，苏公的朋友李常任湖州知州，苏轼在赴密 州任途中经过湖州，恰逢朋友为初生儿办喜宴，助兴记录成词。

词的上篇化用的是杜甫的徐卿二子歌，相对于老杜的原文：“孔子释氏亲抱送，并是天上麒麟儿。 大儿九龄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老苏的语言更加明快， 小儿的形象也更加矫健。

下篇里的犀钱玉果是指宴席上发放的洗儿钱、洗儿果，开首两句很有动感，果钱分发，主人客人 互为恭贺，一片欢声笑语。这首词最妙之处，也是最发挥作者活泼个性和不拘才情的地方是结尾 两句。三国魏邯郸淳编撰的“笑林”里记述了东晋第一位皇帝晋元帝司马睿的轶事：晋元帝生子， 宴百官，赐束帛，殷羡谢曰：”臣等无功受赏。‘帝曰：“此事岂容卿有功乎！’同舍每以为笑。苏公 把这个笑话巧妙地变为“多谢无功，此事如何着得侬”（“侬”在古诗词中，大部分是“我”的意思）， 把帝王与臣下的对话变成自己的独白，幽默风趣，极具戏谑效应。

• 最体现深厚友情的

长忆别时，景疏楼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 落共谁同醉。卷珠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
今朝有客，来从濉上，能道使君深意。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而今何在，西垣清 禁，夜永露华侵被。此时看，回廊晓月，也应暗记。

苏公有多首秋日里与友人告别的词作，公正地说篇篇深情，很难决定那首情愫最浓。选来选去， 我觉得上面的这首永遇乐比较特别，一是表达直白，二是思念的时间久长，短则一天里由早到 晚，长则数月缠绵不绝。

读了二百多首苏词，发现凡有重要意义的词作，苏公一般都会作序，这词的序他是这么写的：孙 巨源以八月十五日离海州，坐别于景疏楼上。既而与余会于润州，至楚州乃别。余以十一月十五 日至海州，与太守会于景疏楼上，作此词以寄巨源。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 年）秋，苏公在赴任密州太守的路途中到达海州，海州陈太守在景疏楼为 其接风。三个月前，他的好友原海州太守孙巨源离任时，亦曾在这里与群僚告别。景疏楼与陈太 守酒宴时孙巨源已到汴京履新职，苏轼便于席上作此词寄友人，以表思念之情。

这首词语句简单但写法巧妙，用倒叙的手法道出早晨迎接的客人带来远方朋友的口讯，勾起作者 对友人的思念，一夜都无法入眠，直抵天明；用夸张的手法将互相的思念比作江海，汹涌如涛延 绵如潮；又用比拟的手法形容自己与友人彼此的思念情愁如妇，种种文学手段烘托出友人之间的 惦念牵挂，读来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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