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佛教中爱的迷思
梅塔
2020.02.22
“爱”这个字或单音节词在传统佛教里的大多数情况下,似乎不是一个正面的东西。大量古典佛经用它指称现代意义上在佛学修行中应该舍弃的诸感官享乐(sensual pleasures)、贪欲(lust)或渴爱(craving)。当姚秦鸠摩罗什法师、唐代玄奘法师以及更早魏晋时期的佛经翻译家们用“爱”来翻译梵文或印度佛教边地如丘兹国文字佛经中引来贪、嗔、痴的事物时,他们使用当时中国人所理解的特定含义的“爱”,并不需要特别阐释以避免歧义。可是千百年来,汉语中的字意或词义发生变化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实,“爱”字本身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代汉语中的可爱、爱慕、恩爱和慈爱等中的“爱”与渴爱、溺爱和虐爱等中的“爱”的含义迥然不同。如果回过头来检视传统古汉语佛经中的“爱”并按照字面去机械理解,要让现代佛教修行者不产生困惑和迷茫,怎么可能?加之传统佛教的某些布道者执着于古汉语的“爱”字或对古文经典的偏爱,不愿意用人人能听懂的白话清晰表达来利益众生,终致佛教界围绕着“爱”而产生种种迷思,使得很多人以为佛教人生态度灰暗,社会行为消极,信徒耽于幻想而虚妄无为,而且缺乏当代人所褒奖的爱的能力。
传统佛经的词句和阐释需要与时俱进,“爱”的迷思需要努力去厘清。佛陀说一切无明(无知; ignorance)来源于渴爱(craving)和执取(执着; clinging)。而渴爱,即对诸感官享乐的渴望、贪求和过度消费,引发贪欲、嗔恨和妄想痴迷,于是形成了此世间诸现象包括众生的无尽的生灭起伏。这一揭示,与人们的实际经验紧密相连,脱离了佛陀时代婆罗门教所宣扬的迷信和神话,与当时沙门思潮中六师外道的种种的如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的极端偏颇相区隔,简单直接地道出了一切现象(万法)包括众生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演化的真相。佛陀表明通过四念处的修行,可以走上一条通往正觉的单向直接之道,即证知万法的空性,消除由渴爱和执着而生起的无明,获得超越此岸的自由自在。佛陀鼓励人们如实修行,并不要求修行人一定要放弃在家生活。受到他所感化而皈依的很多在家弟子(优婆塞和优婆夷)安心办道,快快乐乐而没有自惭形秽地修行实践,取得了各种当生的成就。佛陀教导弟子将慈爱(loving-kindness)、悲悯(compassion)、利他和平静渗透的心,从一方扩散至各方蔓延此世间而住。这是一种充满大爱的慈悲之心,慈爱弟子,慈爱众生,象对待自己一般慈爱一切。这种佛教中的博爱精神在后来的一部分大乘佛教教义中的得到发扬光大。佛陀在那个婆罗门和武士阶层攫取权威和奢侈生活的古印度时代,批评人们对高屋大床的追求,是一种对当时统治阶级穷凶极恶的享乐追求的鞭挞和反动,而不是要人们弃绝合理、合法、适当和节制的身心享受。然而早期部派佛教传承了佛陀某些弟子如摩诃迦叶的部分苦修思想,基于对佛陀的缅怀之情而非理性的思想,在佛教中发展了某种归隐山林、绝圣弃智和远离社会的偏向,或结合苦行、扼杀人情和断绝人伦的极端倾向,或玩弄精神境界游戏(戏论)、满口佛言佛语和自诩代言佛陀的自恋风气。这种脱离真正关怀众生,以为能舍弃传统佛经中“爱”和染着而幻想获得成就的行为,不过是对自我(self)和存在(being; 有)的一种执着,一种过度的自我之爱,而这种佛教中的“爱”是修行人所应该割舍和放弃的。“爱”,在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的现代语言中,有极为丰富的涵义。我们修行人不需要抱着古人所指称而现代人已经不再理解的“爱”的含义不放,不需要在传统佛经中继续思考所谓“爱”的训诂而纠缠不已,不需要为了修行而修行故意对现代人生活中美好事物持否定和排斥的态度。现代社会的种种可爱的物质和精神产品,一方面带给人们生活的舒适和享受,另一方面让人们更有热爱自己和众生生命的热情,更有建设美好当下的能力。
传统佛教中爱的迷思可以通过修习四念处来对治。一个修行人发起身、受、心、法的正念,即时觉知自己和环境中的周遭状态(states)、现象迁流(becoming)和本质空性,就能分辨可爱、亲爱、热爱、慈爱等与渴爱、溺爱、虐爱等的不同。佛教现代化,就应该让佛教在当代社会里堂堂正正地打起觉悟、喜悦和关怀的旗帜,明明确确地去关爱众生的身心健康和自由,让佛教成为一个切实慈爱的、正面的、鼓舞人心的和超越痛苦的当下世界里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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