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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維迎:父親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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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維迎:父親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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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維迎:父親九十

【作者按:父親睡著了,永遠不會再醒來了。我以為他會活到一百歲,但他突然就走了!這是我最沒有預料到的!90歲生日宴會上,他還唱了陝北民歌,底氣十足!周三晚上我還和他微信視頻,他說好着啦。安息吧,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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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50歲時的照片 | 田豐攝

父親今年九十了,耳不聾,眼不花,精氣神十足,廣場溜達時,偶爾還會跟着秧歌隊扭幾圈大秧歌,聚會時經不住眾人起鬨,就亮開嗓子唱一段陝北民歌。

但爺爺還不到三十歲時就病故了。所以我覺得,壽命與基因關係不大。

爺爺死時,父親只有12歲,下面還有三個妹妹,最大的7歲,最小的1歲,奶奶雖年輕,但長着”三寸金蓮”的小腳,無法下地幹活,也算不上利索女人,父親一下子就擔起了養活全家的責任。當時村裡已搞過土改,家裡有幾畝地,父親天生能吃苦,腦瓜也靈,人又實誠,沒幾年就成為遠近有名的好莊稼漢,熬了個好威信,到結婚年齡,家雖窮,還是娶到了來自殷實人家的母親。外祖父看重的是父親的人品。

當時的農村,孤兒寡母免不了受人欺負,特別是同家族人的欺負。爺爺死後不久,家族的幾位長者就逼着奶奶改嫁,但奶奶放心不下幾個孩子,沒有立馬順從。直到母親過了門、大姑和二姑出嫁後,奶奶才帶着三姑改嫁到五十華里外的綏德農村。之後,父親每年正月去看一次奶奶,我小時候走的最長路就是跟隨父親去看奶奶時走的那條路,那是一條從吳堡縣出發、穿過佳縣、再進入綏德縣的山路,中間要爬幾次山,我走累了,就得父親背着。

父親16歲那年,共產黨的軍隊攻打國民黨佔據的榆林城,久攻不下,需要農民工到前線抬擔架,村裡分配到三個名額。即便抬擔架,畢竟要在槍林彈雨中奔跑,還是有生命危險的。按理說,父親是”獨子”,這事攤不到他頭上,但村委會偏偏派他上前線抬擔架。當時的村主任是父親沒出五服關係的爺爺,也是那個逼着奶奶改嫁的人。父親的外祖父可憐自己的外孫,怕他丟了命,七湊八湊借了6塊銀元交給政府,把父親贖回來。

農村人起名,同一輩分人的名字有一個相同的字,這樣,從名字就可以知道一個人的輩分和族人的長幼排序。父親是他那一輩中,惟一無法從名字讀出輩分的人。原因是,辛庄村張姓家族沒有固定的輩分譜,通常是年齡最長的起名後,其他同輩的人跟隨。父親是他那一輩中最年長的男性,他給自己起名”福元”,但沒有人跟隨”福”字起名,他之後的同輩人都用了”建”字。到我這輩,我是最年長的,我給自己起名”維迎”後,其他同輩人的名字多從”維”字了。父親說,我比他有出息。

但不知為什麼,父親小的時候,村裡的外姓人不欺負他。不僅不欺負,而且還關照,所以他的異姓朋友很多。父親的朋友圈,也影響到我小時候的交友。我的小朋友中,異姓孩子多於同姓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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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一個有領導才能的人,在村裡也有很高的威信,人緣好。合作化一開始,他就出任村幹部,擔任過生產隊隊長,生產大隊隊長,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村黨支部書記等職務。村裡人對他的評價是:務實,不貪,辦事公道,敢承擔責任。

父親擔任生產隊隊長時,隊里曾偷偷開過瓜園,種了些西瓜和甜瓜到集市上賣,給隊里搞點副業收入。說”偷偷”,是因為按照上面的說法,這是搞”資本主義”,不被允許。我曾隨父親照看瓜園,晚上睡在庵子里,每當此時,我可以大飽口福,但父親只允許我吃熟過火或被野兔、松鼠糟蹋過的,也就是沒法賣出去的瓜。遺憾的是,瓜園也就開了兩年,到第三年,公社來的幹部把瓜苗拔了,只好再種晚作物。秋收的時候,隊里會搞承包,也就是把莊稼包給個人收割,按畝記工分(類似計件工資),這樣不至於把莊稼爛在地里。這事上面的態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提倡,也不禁止。

隊里有個社員霍常金,是有名的石匠,但不安心干農活,喜歡做點投機倒把的事。他老婆是個巫婆,有病在延安治療,他向一些村民借了些布票去延安偷偷倒賣,賺點路費,走時也沒有請假(請假肯定不批准),生產隊就把他的口糧扣下。夏天他回到村裡,家裡沒一粒糧食,隊里有餘糧,父親決定把口糧分給他,但遭到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王世招的阻攔。隊長要給分,支書不讓分。在雙方爭吵不休的時候,霍常金就把已經裝好的一袋子糧食扛走了。支書曾是吃國庫糧的幹部,原則性強,就打電話給公社書記,說霍常金盜竊倉庫。公社馬上就安排了批判大會,但他沒有到場,另一個批判對象逃跑了,會沒開成。公社副書記專門來到村裡調查此事,在我們家吃飯。父親說:霍常金外出不請假、借布票倒賣,這都是事實,但說他盜竊倉庫,不對。應該分給他的口糧不給他,又要他下地幹活,他沒辦法,只能如此;是人總得吃飯,否則會餓死,你們要批判就批判我,不要批判霍常金。公社副書記聽了父親話,不僅沒有批判霍常金,反倒訓斥了大隊支書:”如果餓死人,你們誰負責?”類似的衝突,父親和支書之間發生過多次,其原因,用父親現在的話說,是”他左我右”。

但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和王世招的私交還是不錯的。”文革”開始後,王世招成了村裡的頭號”走資派”,村裡很多人站出來批鬥他,有仇的報仇,有氣的出氣,很快就把他趕下台。但無論會上還是會下,父親從始到終沒說一句話。王世招比父親大一歲,48歲病逝。病逝的前幾天,父親專程從幾十里外的工地跑回來看他,倆人聊了很長時間,依依惜別。我高中畢業回鄉務農期間,王世招的兒子擔任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對我很關照。可惜,他後來因車禍身亡,死的時候也是48歲。

1972年,霍常金從縣引水渠工程承包了一段工程,大概是念及父親曾經對他的好,允許我暑假期間在他的工地打工。我打工一個月,賺了52元錢,中秋節那天,霍常金冒雨把工錢送到我家。那年我13歲,正在上初中一年級。

1969年,父親被選為大隊革委會主任,但他執意要去一百里外的國防公路(現307國道)工程跟工。他想去跟工,一是工程上能吃飽飯,二是也可以給家裡人省下點口糧。工程以公社為單位組織施工,全公社工隊為一個營,下設三個連。父親去後第一天壘灶台,第二天被任命為二連二排排長,第三天又被任命為二連連長。當連長活輕,每頓九兩玉米面蒸的圪梁(長條窩窩頭)吃不完,父親就把剩下的晾乾保存起來,回來時帶給家裡人吃。所以,父親每回家一趟,我就可以飽食幾天。

父親所在工程的主要工作是鑿石開路,每次上百米的路段20多個炮眼同時炸裂,工傷事故時有發生。父親出發前,母親哭了,怕再也見不到父親了。父親說,這是母親為他哭過的唯一一次。同村去的另一位社員王居升,有文化,曾在西安工作過,擔任三連連長,一次放炮炸石,一塊拳頭大的風化石砸在他的臉上。父親送他去醫院搶救,他的命保住了,但鼻子沒有保住,政府給他在縣醫院安排了個炊事員的工作,後來又安排在鄉衛生所賣葯,算是對他失去鼻子的補償。王居升的兒子現在是西安有名的外科醫生,他學醫與他父親有關。

我讀高中時,父親是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村裡的插隊知青就是父親去縣城接來的,他對他們的生活做了精心安排,還經常請他們到家裡吃飯,知青們現在還念叨他的好。

我高中即將畢業回鄉時,村黨支部換屆選舉,父親被選下去了。有人說父親落選是因為我要回來了,這屬於農村政治學。公社書記說,這個人大隊不用,公社用,就安排父親到縣黃河引水上塬工程領工。直到我上大學的頭兩年,父親一直在工程上。我第一次暑假回家,中途下車先到工程總部所在地看望父親,發現他在那裡生活得像個公社幹部。

人民公社解體後,生產隊沒有了,父親準備撿起他的老手藝——彈棉花。我小時候見過父親用”梳棉弓”彈棉花。文革初期,父親和他四舅及另一個人合夥買了一台梳棉機,在離我們村25華里的佳縣螅鎮鎮上租了一孔窯洞,每到趕集的時候就去鎮上彈棉花。每次干兩天活,每人可以賺到三四塊錢,這在當時算一筆不小的收入。可惜好景不長,後來開展”割資本主義尾巴”運動,他們的生意就做不成了。1980年,我暑期回家,發現父親把那台梳棉機從鎮上搬回家了,他高興地對我說,包產到戶了,又可以彈棉花賺錢了。但父親的預測完全錯了。沒過多久,村裡人都開始買衣服穿了,沒有人紡紗織布了,連棉花也沒有人種了,他的老手藝也就廢了。

1993年,父親62歲時被選為村黨支部書記,我當時還在牛津讀書。當村支書三年,他為村裡幹了兩件事,一是打了一口水井,解決了村民生活用水問題;二是給村裡拉上了電,解決了村民的照明和電氣化問題。村裡通電後,石磨和碾子都不用了。拉電的錢是我向幾位朋友籌集的,但有幾個村民說不拉電,要分錢,父親不許,還鬧了不小的矛盾。

1996年換屆時,父親又高票當選,但他堅決不幹了,讓給了得票第二的人。

父親不幹了,也是我的堅持。為拉電的事,他差點被人打。我不想讓他再受別人的氣。農村是一個很複雜的社會,有老實本分的人,也有流氓無賴。沒有能力的玩不轉,有能力但心地善良的人只能自己吃虧。父親屬於後一類。

父親當村幹部期間,沒有沾過公家的便宜,倒是為招待下鄉的幹部貼過不少頓飯。人民公社時期返銷糧、救濟款的分配,我們家總是排在同類家庭的最後。

但80歲之後,倒有機會得點好處了。父親是49年之前入黨的老黨員,現在每年能拿到一萬多元的”老黨員生活費補助”(包括節假日慰問費)。全村(及全鄉)有這種資格的只有兩人。父親很滿意,說差不多夠他的酒錢。父親每晚睡覺前自斟自酌二兩白酒,多不喝,少不行,很有原則。

父親是個樂觀的人。2009年和2016年動過兩次手術,手術前躺在手術台上,他還和大夫開玩笑,手術後麻醉一過,他又和大夫說說笑笑。大夫說,很少見到這麼開朗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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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唱陝北民歌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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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從小喜歡栽樹。父親說,全村就兩個人愛栽樹,他是其中一個。當然,合作化之後,樹只能栽在屋前屋後,或不適合耕種的溝溝窪窪,那屬於無用的”公共荒地”,誰栽樹歸誰所有。我曾問父親:為什麼其他人不栽樹,就你喜歡栽樹?父親說,樹是需要人伺候的,我勤快。

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領着我認樹,”這棵樹是咱家的”,”那是別人家的”。村裡有一小溝,一大溝,成丁字形交匯。小溝就在我家窯洞坡下,溝里的樹大部分是父親栽的。大溝里的樹也有不少是我家的。1971年生產大隊在大溝上游打壩堰,一下子就掩埋了我家20多棵還沒有成材的樹。那時候,沒有什麼賠償。

父親栽的樹對我家的生活和我本人的成長有着特殊的意義。家裡人多、勞力少,每年下來都要欠生產隊大幾十塊的糧錢,不是賣糧就是賣樹。賣樹的錢也是家裡日常開支和我上學用錢的重要來源。當時,一棵樹大致能賣二、三十元,最高的賣過40元。有一次父親外出,村裡來了買樹的,母親就自作主張賣了一棵。父親回來後說,賣便宜了,母親難過了好幾天。

每賣掉一棵成材的樹,父親就在原來的地方再栽一小棵。當然,這是指水桐樹。柳樹不同。柳樹樹榦上長十幾根椽子,有首陝北民歌中唱道”青楊柳樹十八根椽,心裡頭有話開口難”,”十八根椽”就是這個意思。椽子是箍窯頂的好材料,也可以做門窗格。父親賣柳樹,只賣椽子不賣樹榦,這樣賣了一茬,過幾年又長出一茬,可以繼續賣,就像從銀行取利息一樣。

1980年家裡修了三孔新窯,做門窗用的木材全部來自父親栽的樹。

除了木材樹,父親也栽果樹。我上小學時暑假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家的杏樹和紅果樹下度過,這讓我至今對杏和紅果有特別的偏好。我曾挑着杏(或紅果)到鄰村賣過,但由於害羞,不願喊叫,不是很成功。

家裡的紅果樹在一個比較偏僻的犄角旮旯,果實快成熟的季節,需要有人照看,一是防止松鼠糟蹋,二是防止人偷摘。但我做得也不成功。我中午回家吃飯,飯後再回到果樹下時,總會發現果子不是被人偷過,就是被松鼠啃過。學過博弈論後我明白,這種情況下我應該用”混合戰略”,即隨機監督,讓想偷果子的人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出現,但我當時用的是”純戰略”。我以為我在監督別人,其實是別人在監督我。現在一些政府監管部門犯着我當年一樣的錯誤,所以監督難以達到預期效果。

父親對自己的樹有着很深的感情。前幾年他和一位鄰居發生了糾紛,因為一棵榆樹的產權歸屬問題。父親對此一直耿耿於懷,我每次回家看他,他總要跟我嘮叨這事。我說,爸呀,這樹也不值幾個錢,他說是他的就讓他拿走吧。父親很惱火,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我相信父親說的是實話。去年村裡搞填溝工程,小溝里的樹都得砍掉,其中多一半是我家的。村主任電話里和父親商量補償問題,父親說不要補償,你們把砍下的樹堆放整齊就行了。村主任辦事心急,用鏟土機把樹鏟得亂七八糟,把我家的樹和別人家的混在一起,父親就當作笑話給我講。

當然,父親不在意補償,也與樹木現在不值錢有關。自上世紀90年代後,農村人用木材,多選擇進口的加拿大木材,質量好價格又低;本地木材賣得價格,連人工砍伐和運輸成本也難以支付。不獨木材樹,果樹也一樣。上世紀80年代中期,父親栽了一大片蘋果林,他信心滿滿地說,等掛果之後每年可以有不少收入,沒想到,掛果後沒幾年,果子根本賣不出去,沒人照看也不要擔心誰會偷。看到紅紅的蘋果爛得滿地,父親也懶得再打理了。去年村裡平整土地,推土機轟隆隆把一大片果樹連根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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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小時候沒有機會上學,自己的名字能認得但寫不出。父親曾對我說,如果自己稍微識幾個字,憑能力,十有八九吃公家飯了。我說,爸啊,如果你吃了公家飯,我肯定不是你的兒子了。

不識字被人低看,父親一直難以釋懷。有次到集鎮上賣糧,對方知道他沒文化,給少算了幾毛錢,父親說你算錯了,對方說沒錯,父親堅持說錯了,僵持了半天,對方最後不得不承認確實算錯了。從此之後,這個收糧人再沒有算錯父親的糧錢。

父親對我上學寄予厚望。記得三四歲的時候,我發現家裡柜子里有一支墨水筆,就拿出來玩。父親看到後厲聲斥責道,這是為你以後上學準備的,現在不能玩,玩壞了以後上學就不能用了。大概在1964年”四清”期間,有天晚上我在睡夢裡聽到父親對母親說,今晚會上我把水筆的事說了,明天就交了吧。後來我知道,原來,生產隊曾買了幾支筆,每個隊幹部一支,父親當時是保管,雖然不識字,也分到一支,想留着我上學時用。運動來了,父親擔心這屬於經濟問題,就上交了。

我小時候挨過父親不少打,其中兩次與上學有關,我至今記憶猶新。第一次是我到上學年齡,第二天就要報名,我哭着喊着說不去上學,父親很生氣。當時我坐在門欄上,面朝里,父親在門外,一腳就把我踢到三米遠的後腳地。第二天我就乖乖報名上學了。

另一次是我小學一年級的下學期,父親買回幾種不同的菜籽,包括白菜籽和蘿蔔籽,裝在不同的小白布袋裡。白菜籽和蘿蔔籽肉眼看上去區別不大,為了避免下種時搞錯,須在布袋上寫上菜籽的名字。這樣的事過去他是找識字的叔叔做,但現在自己的兒子上學了,他覺得應該由兒子寫。他也想看看兒子上學是不是學到了點真本事。吳堡話”白”發音類似”撇”(pie),如白菜叫”撇菜”,白面叫”撇面”,瞪白眼叫”瞪撇眼”,等等。父親要我在一個袋子上寫”pie cai”,我說,爸爸,pie cai就是白菜吧,我會寫”白菜”,不會寫pie cai。父親很生氣,說”什麼白菜,pie cai 就是pie cai。你這一年學給老子白上了。”說著就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哭了。第二天,小學老師告訴父親我是對的,pie cai 就是白菜。父親向我道了歉。從此後,父親就比較相信我說的了。

開學需要報名費,母親總是催父親早點準備,但父親從來都是不慌不忙,直到報名的前一天晚上才去借錢。我不知道父親是胸有成竹,還是一籌莫展。倒是從來沒有誤事。

父親沒文化,但記性好,喜歡給我講故事。當然,他講的故事都全是從別處聽來的,有些故事講過多遍,基本上都是”好人有好報,壞人跑不掉”之類的。但有一個故事比較特別,好像是在去探望奶奶的路上講的,讓我實在忘不了。故事情節大致如下:

很久很久之前,有位老父親送兒子到山裡拜師學藝。學徒期是三年,中間不能回家。老父親把兒子交給師傅後,就走了。老父親走後,師傅把徒弟領到一個湖邊,告訴徒弟:從今以後,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趴在湖邊對着湖水吹,吹上三年,湖水能翻過來的時候,你就算學成了。徒弟信以為真,每天一大早起來,就老老實實按師傅說的做。但一年半過去了,看到湖水還絲紋不動,徒弟泄氣了,不辭而別。

兒子回到家裡,老父親非常生氣,說你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學徒期還不滿就跑回來,這算怎麼回事啊!兒子也很沮喪,閉着眼睛長嘆了一口氣,就再聽不到屋裡有任何動靜了。睜開眼睛一看,發現父親不見了。他一聲嘆息,就把老父親不知吹到哪裡去了。

我相信,父親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自己並沒有理解其中的含義。我當時聽了,也就咯咯一笑,好玩而已。但牛津大學畢業後,我開始悟出了這個故事包含的哲理。到北大當老師後,我經常給學生講這個故事(好多年不再講了),我想告訴他們的是:功夫是不知不覺中練出來的。讀書、做學問,就像這個徒弟吹湖,需要信念,需要耐心,持之以恆,功到自然成,不要急功近利,不能每天都想着有看得見的效果。

自上研究生後,我有時反倒慶幸父母不識字。如果他們識字的話,一定會看到我寫的文章,免不了為我擔心,會告誡我這不能寫,那不能寫。這樣的話,為了不讓他們為我提心弔膽,我寫文章時就會謹小慎微,鋒芒全無。但隨着新的通訊技術的使用,這個文盲屏障現在不完全有效了。

三年前的一天早晨,我還沒有起床,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除非有特別的事情。父親在電話里說,聽說有人把我告了,他一整夜都沒有睡着。

原來,在北大國發院召開的有關網約車管理政策的研討會上,我做了個發言,批評了有關部門和出租車公司維護既得利益的傾向。隨後,三十多家出租車公司聯名給北京大學領導寫了告狀信,我一笑了之,北大領導也沒作任何反應。但告狀信被放在網上,我姐夫看到了,告訴了父親,父親就緊張起來。我反覆給他解釋我沒事,他還是似信非信,直到我專程回去一趟,見到我確實好好的,父親才放下心來。父親說,你現在不愁吃不愁穿,人家領導不喜歡的東西你就不要寫,千萬不要惹麻煩。

這讓我想起另外一件事。1989年夏天,有人說看到一輛拉犯人的車從綏德路過,我就在車上。這話傳到村裡,傳話人說的活靈活現,父親在焦慮中抽起了煙。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抽過煙。我小的時候,父親在自家窯前坡地種過煙草,但只是為了賣幾個零花錢,自己捨不得抽。

看到父親這麼大年紀,還要為我操心,我感到有些內疚。我現在倒希望父親是一個文化程度很高的人,這樣,即便我有個三長兩短,被污名化,他也能理解我。

我對父親說:爸,你放心吧!為了你活過一百歲,我不會惹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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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父親在自家的谷地 | 馮東旭攝

(註:父親生於1931年10月初一,今年90虛歲。本文中其他年齡是周歲。2020年8月17日定稿。本文發表於《榆林日報》2020年11月13日第6版)

【張維迎(1959年10月1日-),出生於陝西省榆林市吳堡縣,畢業於西北大學和牛津大學,北京大學教授、經濟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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