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马里兰 College Park的美国国家档案馆找内蒙古包头制造核器件的202厂六十年代航空照片，摇底片在包头东南方向，黄河与阴山山脉之间的河套地区偶尔碰到了个有些奇怪的小城：

小城形状不规矩，成六边形。四五十户人家，只有南北两个城门。北门外是墓地：

本来六十年代的中国这类小城遍地都是，不足为奇。但很特别的是，这个小城的城墙与中国传统城墙城楼不大一样，尤其四个角楼居然是从城墙中突出来的西洋尖角形式。当时觉着有趣，顺手翻拍了下来：

回来整理照片的时候对于这个现象百思不解，在外面给讲座也经常会把这张照片拿出来展示。但当时经验不足，没有留下底片的准确位置，一直没能给这个小城定位。疫情关系最近半年多基本没有出门，一直闷在家里看照片，终于昨晚在底片上又碰到了这座小城，并在河套地区非常复杂的地形中找到了这个小镇的位置与地名。这个镇目前（历史上曾经归属不同地区管辖）正式的名称是“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二十四顷地乡二十四顷地村”。一个找了十年的小城积攒了足够多的好奇心去要去花几分钟多看一眼这个有着奇怪地名的地方。卫星照片上小镇很自然的已经面目全非。虽然镇的规模没有扩大很多，但城墙已经完全消失，水泥砌的村大门也肯定远没有当年的城门楼气派：

Google Map与腾讯地图，百度地图都没有显示什么特别的，但高德地图上突然看到镇中央赫然有一座“二十四顷地天主教堂”。继续 Google 才发现原来这是个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天主教堂：

根据 https://www.chinacatholic.org/show/29761 所述，“据《土默特右旗志》记载：光绪六年，即1880年，在此地传教的比利时圣母圣心会的一位天主教神父向农民高九威购买了永租河滩地24顷，从黄河对岸的准格尔旗尔驾马梁迁来部分贫困教友在此定居，垦地种植，建筑教堂，遂起村名为二十四顷地（当时丈量土地的方法是“跑马圈地”，即在一定的时间内以马跑多远为准，故说买二十四顷，实则远远超出）”，“教堂正面的钟楼足有三层楼高，村里一些老人的记忆里还有当年听到的圆润洪亮的钟声在回响，据说那三口大钟是历经风雨从欧洲运来，瞻礼、主日钟响，周围十里八村尽闻其声。可惜经文革浩劫，如今已不见踪影”。

最为人痛心的是120年前闹庚子，二十四顷地教案是长城以北发生比较早，伤亡最多，影响最大的一案。我学薄识浅，没有认真读过庚子教案。不过Wikipedia，百度均有专门条款列出。维基（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9F%A9%E9%BB%98%E7%90%86 ）:
“1900年7月5日（六月初九日），韩默理面对敌视天主教的形势，和萨拉齐厅境内6名外籍教士，在二十四顷地主教座堂内祈祷后，决定在该教堂固守。7月6日，韩主教命令6名外籍传教士逃往三道河，自己单独留下陪伴在此避难的数千名教徒。

此后萨厅东段所有教堂均被义和团攻破，并全部焚毁。每天都有惊魂未定的教徒前来投奔二十四顷地主教座堂。7月19日（六月二十三日）天未亮时，归化城派出的200名清军马队趁守卫教堂的教徒疲劳，攻进村内，大批天主教徒被杀，包括圣婴会所有的孩子，义和团则放火烧毁村庄与教堂。韩默理被捕后，遭义和团“手足合系，贯以竹竿，抬之游街”，受尽百般凌辱，然后与“教友五人，同置一车……跪于车中，头上有大刀一，横悬颈后，车动则刀切六人之颈”，运到托克托厅城，又“以铁索穿肩骨，囚以笼……背上插一小旗，上书‘老洋魔’三字”，去河口镇游街示众。7月24日，回到托城，又往陶村游街示众，最后在托厅南滩被脱去衣服，用浸满油的棉布擦拭全身，随后放火烧死，首级悬于木”。

韩默理 Ferdinand Hamer

二十四顷地村与教堂已都毁于庚子战火。北门外的墓地相对于这个历史不算很长的小镇似乎很大，也许埋葬了牺牲于庚子之乱的教民。我找到的这几张六十年代的照片上是庚子后1902年开始重修建的教堂与城墙。这样看，一座西洋人参与设计建设的城墙具有西式角楼也就很自然了。荷兰人1627年在台湾台南建设的热兰遮城（Fort Zeelandia）采用的同样是这个形状的角楼：

今天的二十四顷地村变化虽然很大，但教堂仍然耸立在小镇中心:

文革期间钟楼被毁，教堂改为工厂，大钟估计也被偷卖了铜铁，但这座有遮雨房顶的建筑的命运还是比失去了所有功能的城墙好，八十年代得以逐渐修复，政府也有资助。教堂背后的土默特右旗二十四顷地中心学校用的正是当年教会学校的土地。想象这个村的原住村民应该大都是教民的后代。目前这座教堂驻有牧师并被允许继续进行宗教活动 https://www.chinacatholic.org/show/39432 ：

1991 年，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把天主堂命名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土默特右旗政府也把二十四顷地开发为旅游景点。我不清楚国内有多少教堂被定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显然在黄河边上的这个有奇怪名字与西洋式城墙的小镇以及有过非凡经历的教堂上我没有白费功夫。如果有机会再过去那边，也许应该拐个弯过去看一眼，顺便把我找到的这张照片送给教堂的小博物馆。至少，在西去列车的窗口远望一下九曲黄河上游边上的二十四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