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哲學發展的輪廓

首先需要對哲學和哲學史做個俯瞰，這樣就能夠看出馬克思主義完全在哲學主流以外。先考慮斯坦福大學哲學引論課本一章的題頭話： “許多人認為柏拉圖是自古以來最偉大的哲學家。有這樣的說法，所有哲學工作不過是柏拉圖著作的注釋而已 [5]。” 表面看來這論斷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難道柏拉圖以來哲學就沒有進展？這段話不是這個意思。讀者需要先真正懂得蘇格拉底哲學的意義[2]，然後懂得柏拉圖建立的哲學系統的抽象和強大能力[4]。古往今來大多數哲學家的工作都可以被柏拉圖的哲學體系所覆蓋（如[2]所解釋，這裡談論哲學時不區分柏拉圖和蘇格拉底）。

一個實例（亞里斯多德）可能會幫助讀者理解柏拉圖哲學的覆蓋。亞里斯多德是柏拉圖的學生，對哲學和科學有巨大貢獻。亞里斯多德是對學科進行分科的第一位哲學家。他的許多書是不朽的經典，例如《政治》一書是政治學的經典。他對生命科學的許多論述一千多年後才被超出。他還有其它許多貢獻。但如果從抽象的角度俯瞰，亞里斯多德的《政治》是柏拉圖的三部政治哲學著作《理想國（Republic）》，《Laws》，《Statesman》的注釋。順便提一句，柏拉圖的書不太容易看懂，起碼不容易懂得透徹。建議讀者讀柏拉圖的著作時參考列奧·施特勞斯 (Leo Strauss，1899 – 1973)的一些書： “Political Philosophy: Six Essays by Leo Strauss,”， ”The City and Man“等等。亞里斯多德的所有著作大體上都是為柏拉圖的著作作注釋。上面的那段話[5]基本正確（這裡只是以亞里斯多德為例子）。

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亞里斯多德哲學與柏拉圖哲學的關係。研究古代哲學的權威劍橋大學教授Myles Burnyeat 比較柏拉圖哲學和亞里斯多德哲學[6, 30頁]：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都反對物質主義（materialism[1]），都不認為生活、秩序、心、文明、文藝、本性可以僅僅用物質粒子運動來解釋。但亞里斯多德反對物質主義的鬥爭使他深入敵對陣營里太遠。這大概是為什麼亞里斯多德主義主導中世紀的自然科學，但現代科學的發展是在拋棄了亞里斯多德主義以後。而柏拉圖主義則可以結合科學價值與精神價值。（以下我的注釋—這段是說柏拉圖哲學比亞里斯多德哲學更廣義。亞里斯多德的工作當然也有很大價值。例如，亞里斯多德明確分析得出民主制度不一定最好。公民的文化，教育，財富不同，最合適的制度也不同。柏拉圖著作里隱含這些內容但沒有明確指出。）

了解一些哲學史和哲學與其它學科的關係有助於從另一方面澄清我們的討論。從古希臘開始直到十七世紀，自然科學一直屬於哲學的一部分。例如，牛頓的經典物理著作是《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那時科學還沒有從哲學分離出來。要概略了解各門科學為什麼和怎樣從哲學分離出來讀者可以參考一本比較容易讀懂的哲學引論[7]。後來各門科學的發展使每門學科的內容越來越豐富，分科越來越細，其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越來越專門。這導致了科學各學科逐步從哲學分出來。但這並不意味着哲學和科學之間後來相互之間沒有影響。一個例子是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對宇宙學，哲學，神學有相當影響。當然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只專一門就夠了，也只有時間和精力專一門。

因為自然科學和技術顯現的巨大成就，許多人對社會科學和哲學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例如認為經濟學和政治學應該像自然科學那樣遵循嚴格的規律且可以準確預測結果。達不到這樣的期望使得一些人抱怨社會科學不“科學“。這種期望不切實際。自然科學原來屬於哲學的一部分，不能指望部分可以替代全部，或者研究某一學科的方法可以指導其它學科的研究。因為社會科學牽涉到人，亞里斯多德早就指出研究社會科學比研究自然科學要難得多。讀者應該對哲學和社會科學的結果無法像自然科學那樣準確有心理準備。

政治哲學屬於哲學的一部分，專門研究政治的哲學。除去開頭和末尾以外，耶魯大學史密斯教授的《政治哲學》一書的各章是：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聖經，馬基亞維利，霍布斯，洛克，盧梭，孟德斯鳩[8]。因為這本書是本科教材，它有些簡單，但對於本文來說已經基本夠用。史密斯《政治哲學》一書介紹的哲學家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從柏拉圖哲學和聖經發展而來。有幾點提醒讀者注意。首先，這本書章節的排列基本上是按照時間發展順序。其次，後面一章建立在前面章節的基礎上。第三，章節的順序是向社會進步演進（下面將進一步解釋什麼是進步）。第四，西方政治歷史基本上沿着這本書的主線發展。第五，考慮[6]列出的有史以來偉大哲學家們，前半部分的哲學家們在柏拉圖哲學的覆蓋下，後半部分與我們考慮的政治哲學關聯不大。

要搞清楚馬克思哲學的地位，還需要了解從古希臘就意識到的靈、魂、體概念以及黑格爾哲學。[8]沒有介紹黑格爾，我們下面會講到。

@ 靈、魂、體

古希臘哲學認為人有靈、魂、體三部分。蘇格拉底認為外部世界不能損傷一個好人，無論是現世還是來世[6，17頁]。你可能失去所有的金錢，或者疾病使你癱瘓，但蘇格拉底認為這些對真正的你沒有損害[6，17頁]。柏拉圖也多次講到魂和靈的重要。蘇格拉底問的問題涉及的都是抽象名詞：美麗(beauty)，勇氣(courage)，正義（Justice）等等。這些問題沒有辦法用物質來表示。亞里斯多德說：“完美的人同時具有完美的魂和完美的體。人若正常，則人的魂統治體；人若墮落，則體統治魂。”[9]

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認為靈魂比物質更重要，這與聖經的觀點吻合。馬太福音4：4 耶穌回答說：“聖經上說，‘人活着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中的每一句話。’”……”8 魔鬼再帶耶穌到一座極高的山上，把世上萬國及其榮華富貴展示給祂看， 9 說：“如果你俯伏敬拜我，我就把這一切都給你。” 10 耶穌說：“撒旦，走開！聖經上說，‘要敬拜主——你的上帝，單單事奉祂。’”

馬可福音8：34 祂叫眾人和門徒一起過來，對他們說：“如果有人要跟從我，就應當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跟從我。 35 因為想救自己生命的，必失去生命；但為了我和福音而失去生命的，必得到生命。 36 人就是賺得全世界，卻喪失自己的生命，又有什麼益處呢？ 37 他還能用什麼換回生命呢？

斯賓諾莎 (1632–1677)的哲學大概是主要哲學家中唯一不被柏拉圖哲學所基本覆蓋。斯賓諾莎建立了一個公理體系，其中精神和物質結合在一起。他的哲學屬於一種泛神論。斯賓諾莎的哲學體系大概與我們無關（至少在現在，當然不能排除將來）。許多哲學通俗讀物有斯賓諾莎哲學的簡介，例如[6,10]。

@ 黑格爾哲學與人類歷史的走向

要判斷一個學說進步還是反動，先需要確定進步/反動的標準是什麼。哲學家中黑格爾首先研究歷史及其趨向，以及歷史走向的動力。黑格爾認為人類社會發展有方向。我將把促進人類社會進步的學說定為進步的，阻礙人類社會發展的學說則定為反動的。下面介紹黑格爾人類社會的發展方向及其動力學，然後再分析為什麼馬克思主義反動。黑格爾哲學的參考書有[6, 10-12]，其中[10]最簡單可以用於初步了解，[12]提供了黑格爾哲學的簡介，有很大參考價值。

黑格爾以前哲學家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理念和概念上（ideas and concepts）。他們通常認為理念沒有時間限制也不隨時間而變化（就是說理念是 timeless and changeless entities）。但是黑格爾認為我們的理念和思維取決於歷史。在偉大現代哲學家中，對現實日常生活影響最大的哲學家應該是黑格爾。政治、經濟、科學、文化等許多領域的報道、評論、演講常常提到歷史的必然或發展趨勢，這些都受到黑格爾哲學的影響。

現實中可能找到許許多多表面現象的趨向，但其中多數是虛假的或隨機的（即沒有深刻意義）。因為黑格爾哲學的影響，歷史成為一個常見政治詞彙。有時可能聽到有人說你（或者某個黨派）站在歷史的反面。有時這講法有道理。但許多時候這只不過是有人用這個說法佔據政治制高點掌握話語權。在沒有言論自由的國家裡，掌權者常藉助它使不同意見消聲，迫使別人屈從，攻擊甚至迫害不同政見的人和派別。這些絕不是黑格爾哲學的真諦。舉一個極端的例子，文革時有這樣的口號：無產階級奪權的歷史潮流不可阻擋！這是黑格爾講的人類社會發展的方向嗎？絕對不是。

再看一個例子，股票投資。幾乎任何人都能夠給股票市場總結一些經驗規律。例如，每個季度的最後幾天的銀行股會漲。你可能觀察了十幾年，這條“規律”有90%準確。但別人如果按照這條“規律”去投機，今年可能不巧銀行股大跌。無論你按照統計方法，歸納法，還是研究大數據（mining Big Data）總結出來的規律，很難發現準確可靠的歷史規律。我以前寫過幾篇簡介股票投資的文章[13]。在[13a]里我有四條評論，它們大多可以與歷史的方向聯繫起來組成許許多多的“規律”，但這些不是黑格爾所說的歷史規律。

要不誤讀黑格爾的歷史趨向，最好先看懂黑格爾的《歷史的哲學（Philosophy of History）》[11a,b]。 注意黑格爾的“歷史的哲學”不是哲學史，而是從哲學高度分析歷史。黑格爾（在哲學高度上）考慮了世界所有主要文明的歷史。黑格爾的東方文明指中國，印度，和古波斯。他指出印度和中國屬於停滯的文明；社會發展到了一個程度以後基本上停滯。黑格爾認為（哲學意義上）歷史的真正開始是古波斯帝國消亡之時。黑格爾分析了古代東方文明的要點，指出這些文明的政治特徵：只有一個人（皇帝，法老，喇嘛）有真正的自由；其他人都不是現代意義上的自由人。黑格爾指出這註定家庭在中國的重要性和小輩絕對順服家長。黑格爾認為人類社會演進的核心是增加人的自由程度。古希臘以後的羅馬文明以及後來歐洲社會基本上向更多自由演進，當然不一定是直線發展。黑格爾這本書後面的討論牽涉到一些歐洲歷史和社會狀態。黑格爾在哲學層面上的預見正確；一千多年來歐洲的發展基本上可以看作自由的擴展。

認識到人類社會發展趨向只是一方面，還需要認識人類社會是如何發展的，即人類社會的動力學。為了這個目的，黑格爾提出了他的辯證法。從古希臘以來哲學界熟悉蘇格拉底的辯證法。但蘇格拉底辯證法只能用於靜態常態，無法用來解釋動態演變。這是為什麼黑格爾需要提出他的辯證法。我曾經簡單介紹過蘇格拉底的辯證法[2]。普林斯頓大學Peter Singer寫過黑格爾哲學的很不錯的簡介，其中有黑格爾的辯證法[11]。但黑格爾的辯證法很難很複雜，這裡不可能詳細介紹。黑格爾辯證法是在蘇格拉底辯證法上發展而來，黑格爾辯證法的核心是Geist。德文Geist不太容易翻譯成英文。Geist的一個意思對應於英文的Mind（心）。Geist的另一個意思是時代的精神。Geist的第三個意思是靈，即基督教中的靈，三位一體的靈。黑格爾辯證法與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簡單的比較見[11b]。黑格爾哲學相當難懂，這裡只作了極簡單的介紹。希望這對理解下面馬克思哲學有一些幫助。

@ 馬克思的哲學

先需要搞清楚幾個名詞。沒有英文詞彙對應於唯物主義或唯心主義，因為幾乎所有主要哲學家都認為物質和精神都存在。大多數哲學家順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的哲學傳統，重靈魂但認為物質也存在而且精神不能代替物質。哲學文獻里不時出現materialism，materialist，idealist，idealism，一般指某哲學家偏重物質或偏重精神，不是指只有物質或者只有精神。一個例子是英國偉大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被認為是materialist。但霍布斯絕對不是大陸人通常所稱呼的唯物主義者，因為上帝在他的哲學中占重要地位。霍布斯只不過比其他許多哲學家偏重物質罷了（關於霍布斯哲學及其與基督教的關係參考[14]）。

馬克思哲學是真正的唯物主義。馬克思認為世界上物質最基本，也就是說馬克思認為精神的東西能夠以物質來表示。如前所述西方一般認為世界有靈、魂、體，而且蘇格拉底，柏拉圖和大多數哲學家們認為靈魂更重要。想象靈、魂、體是一個三維空間，馬克思認為只有一維就可以表達整個世界。用一維來表示三維必然不準確，除非馬克思有辦法證明可以用物質造出靈和魂。如Singer所說，如果馬克思為他的唯物主義提出理論基礎的話，學術界也會考慮（斯賓諾莎就是一例）。但馬克思沒有為他的唯物主義提出任何根據，Singer指出馬克思對哲學的貢獻為零[6]。這意味相信馬克思主義的人是把它當作一種宗教來相信的。

現在來看馬克思主義的荒謬。首先，靈、魂、體可以看作是三維空間。馬克思認為世界歸根結底只有物質，就是說馬克思的空間是一維的。其次，馬克思的邏輯推導限於唯物辯證法。真正哲學辯證法有兩種：蘇格拉底的辯證法和黑格爾的辯證法。馬克思稱他的辯證法是從黑格爾的辯證法而來。如果懂得黑格爾的辯證法的話，就知道這絕對不可能。黑格爾辯證法的核心是Geist，而馬克思只承認物質存在。一種不存在的東西（Geist）怎麼可能成為馬克思辯證法的核心呢？馬克思的這兩個哲學基礎（唯物主義和唯物辯證法）實際上使哲學倒退了幾千年。這樣的哲學怎麼可能導致人類社會進步呢？

現在來看馬克思哲學為什麼反動。一）按照黑格爾，人類社會進步的標誌是自由。沒有一個頭腦正常的人會認為馬克思主義主導的社會裡人的自由會增加。相反，共產國家常常是極權國家，人的自由常常降低到歷史的新低。二）前面提到斯密斯的《政治哲學》一書的章節基本上是按照社會進步和歷史發展的順序排列[8]。馬克思哲學無法排在這條線中間，只能排到史前。三）因為馬克思認為物質第一併且沒有給人的生命和精神適當的地位，他的哲學實際上倒退到蘇格拉底/柏拉圖以前，即至少倒退二千五百年。四）因為馬克思認為物質可能高於人的生命和精神，以革命的名義迫害人甚至殺人都可能在馬克思主義中找到證據。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可能給蘇聯中國等肅反和文革提供理論依據。

這篇文章從本質上探討了馬克思哲學的反動。這個探討是初步的簡略的，許多方面可以聯繫實際深入展開。建議讀者認真思考，繼續閱讀，深入探索。如果中國沒有不曾是共產國家，這麼深入考慮馬克思哲學不一定必要。東亞許多國家的現代化證實了一個國家不考慮馬克思主義仍然可能進步。但是中國大陸知識界和民眾的思想仍然深受馬克思主義的毒害。我擔心馬克思主義將來還可能嚴重阻礙中國的前進。

注釋：
（1）韓家亮: 唯物主義唯心主義錯在哪？ http://beijingspring.com/bj2/2010/280/518201854030.htm
（2）韓家亮：蘇格拉底哲學和他的辯證法 http://hx.cnd.org/?p=159453
（3）韓家亮：讀亞里斯多德《政治》的幾點啟示 http://hx.cnd.org/?p=161414
（4）韓家亮：知識論與柏拉圖的洞穴寓言  http://hx.cnd.org/?p=161791
（5）原文:“Plato is regarded by many as the greatest philosopher of all time; it has been said that all philosophy is merely footnote to his work. ” John Perry, Michael Bratman, John Martin Fisher,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Classical and Contemporary Reading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5th edition, 2009. p.22
（6）Bryan Magee, “The Great Philosophers: An Introduction to Western Philosophy,” Oxford Paperbacks; 2nd edition, 2001.
（7）George Stuart Fullerton, “A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Create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 2011.
（8）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9）Aristotle and Benjamin Jowett, “Politics,” 2000
http://classics.mit.edu/Aristotle/politics.html   Book 1 Ch. 5.
（10）Stephen Law, “The great philosophers : the lives and ideas of history’s greatest thinkers,”  Quercus; 1st ed., 2009.
（11a）Hegel, “Philosophy of History,”  https://socialsciences.mcmaster.ca/econ/ugcm/3ll3/hegel/history.pdf
（11b）韓家亮：黑格爾《歷史的哲學》與中國 http://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188788
（12a）Peter Singer, “Hegel: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Revised ed.,  2001.
（12b）韓家亮：為辯證法撥亂反正 http://hx.cnd.org/?p=146592
（13a）韓家亮：次貸危機和投資淺談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0909
（13b）韓家亮：再談投資 http://han-jialiang.hxwk.org/?p=287
（13c）韓家亮：諾貝爾經濟獎、經濟學家與投資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7842
（14）Patricia Springborg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obbes’s Leviatha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相關鏈接：
1）韓家亮: 中國問題的癥結在馬克思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