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世界論壇

<- 社交登陸。【論壇使用幫助】
賈島詩“獨行”、“數息”一聯詞義小箋
 
Notifications
Clear all

賈島詩“獨行”、“數息”一聯詞義小箋

1
1 Users
0 Likes
766 查看
Many
 Many
(@many)
Illustrious Member Admin Registered
已加入: 7 年 前
帖子: 11016
Topic starter  
賈島詩“獨行”、“數息”一聯詞義小箋
 
陳允吉
陸儼少《賈島詩意圖》
  

  賈島初入空門,中歲遇韓愈勸令還俗應舉,但他畢生未能為自身的仕進打開暢順的通道,倒是由其作詩時常沉浸苦吟而飆名世路。今按《賈島集》卷三,嘗收入一首題為《送無可上人》之五言律詩,其云: 

  圭峰霽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離寺,蛩鳴暫別親。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終有煙霞約,天台作近鄰。

  詩歌指稱的那位“無可上人”,實即賈島之從弟,彼居住之草堂寺為長安南郊的一座名剎。當時無可適踐東南遠遊,詩人至此殷勤相送,緣是遂有厥篇之占吟。可見該詩所唱詠者,乃是唐人五言律中幾乎已寫濫了的送行題材,且其大多數的句子賦物述情率皆平平,總的說來差無新意可陳。然觀此中之“獨行”、“數息”一聯,卻特以精湛警拔著稱,它非惟能引起詩人傾情的自賞和嘆誦,歷代的論詩者如方回、李東陽、都穆、馮班、紀昀諸家評點至此,於其構思屬對的精切亦皆不吝褒美之辭。足見這一聯詩在它千數百年時間的驛遞過程中,是長期被人們當作賈浪仙嘔心煉詩一項成功的實例來加以播揚的。

  “獨行”“數息”一聯佳句固負盛名,但個中究竟表達了何種意趣,這對當今的古典詩歌愛好者來說,還不免存在着認識上的誤區。甚至有相當多的研究者,他們縱然經常提到賈島這副名聯,卻不怎麼在意弄清它的真實寓義。爰尋檢時下既刊的幾種《賈島集》注本,如陳延傑《賈島詩注》、徐文榜《賈島集校注》、黃鵬《賈島詩集箋注》、李建昆《賈島詩集校注》等,略凡涉及這“獨行”、“數息”兩處,殆一概未予以相應的詞義解釋。偶或有少數學者在順便論及這兩句詩時,曾作過一些文義的纂解工作。無何他們把事情看得過份簡單,一開始便接受了文字表層意思的誤導,以至竟將“獨行”等同於一般的“獨自行走”,將“數息”轉譯為“數度憩息”或“一再歇腳”。依照這一思路去進行纂解,即使勉強湊成若干解會,也難以準確傳遞就中詩人所隱括的本旨。譬如有人根據《送無可上人》全篇設定的送行主題,斷言此二句乃圖狀無可登程之後行進止憩的情況;又有人抓住該聯的氛圍描寫至為幽僻,便指認它活現了賈島孤身游處水側樹邊的情景。以上兩種說法不管是哪一種,似乎都能從詩句的文字中間找到某些理由,然稍加勘核輒顯露出沖碰桿格的形跡。這一聯詩的文義解讀長時期來懸而不決,根源盡在於對“獨行”、“數息”二詞作瞭望文生義的錯解。

  賈島平生處境迫蹙而作詩特別專摯,其興趣和創造力的投向,往往只集中在表現那些離群索居的狹隘生活場景,今究其作品內確曾被詩人殫思竭慮去精細摹寫之情事,大率都是他人生經驗里尤能引起自己珍視的東西。如果說他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題李凝幽居》)兩句,可折射出詩人嘗一度為僧的特殊經歷的話,那麼現在我們正在討論的“獨行”、“數息”一聯,無疑就宣露了他對佛徒蕭散禪居生活的歆慕。徹查這一聯詩中“獨行”、“數息”二詞之含義,實則俱與佛教徒平素修習之禪行有關。所謂“獨行”,即禪門常談“經行”之代稱。至於“數息”一詞,“數”在這兒宜釋作“計數”、“計算”,“息”者應解為“鼻息”,合起來就是指禪家恆持的那種計數鼻息出入以安定心樞的靜修方法。鑒於“獨行”只屬代稱,相比而言“數息”乃更具禪學專門術語的性質,我們針對這兩個語詞分別進行尋證搜討,姑且把“數息”放到“獨行”前面先行作些審度。

  (一)數息

  “數息”一詞,原為梵文“安般”(?魢an?觀p?觀na)的翻譯名,舊譯之全稱叫數息觀”,新譯曰“持息念”。而?魢an?觀p?觀na的音譯除“安般”外,亦譯作“阿那般那”或“阿那波那”。《一切經音義》卷二十六云:“阿那波那,此雲數息觀也。”“數息”之與“持息”,雖然譯法有異,但所說的意思完全一致,都是指佛徒坐禪之時,專心計數鼻息之出入,“系意着息,數一至十”,“數終於十,至十為竟”,俾制止精神上的散亂以利於進入定境。北周慧遠法師《大乘義章》卷十二云:“數息觀者,觀自氣息,繫心數之無令妄失,名數息觀。”此種修習禪定的方法從形式上看,直與華夏古代方士吐納之術相差無幾,故由方便此間信眾服習而率先流行於中土。

  後漢安世高所譯的《安般守意經》,其全稱為《佛說大安般守意經》,為中土出譯很早的一部講述“數息”的禪經。該經宣說的主要思想,是通過“數息”控制習禪者的意念活動,令彼去欲存凈、厭離生死,努力體認佛教所確立的一系列基本觀點。而“數息”這個經過梵漢對譯所形成的新詞彙,亦於此部經典中反覆彰顯它的存在。茲據輯入《大正藏·經集部》之《佛說大安般守意經》上、下卷,節引幾段經文以略見其例: 

  安般守意有十黠,謂數息、相隨、止、觀、還、凈、四諦。(《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上)

  數息有三事,一者當坐行,二者見色當念非常不凈,三者當曉嗔、恚、疑、嫉念過去也。(《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上)

  雖數息,當知氣出入意著在數也。(《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上)

  數息、相隨、止、觀、還、凈,行是六事,是為念三十七品經也。行數息,亦為行三十七品經。(《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下) 

  上引四條材料散見經文各處,內中“數息”一詞凡共五見,一皆與佛教徒修習之禪法密切相關,其詞義應有嚴格之規定性,毋宜任意牽挽強生別解。洎乎魏晉以來的文學創作不斷與佛教文化接觸交會,“數息”這個禪學術語進入文士的詩篇,在南北朝之季即曾露頭。例如《廣弘明集》卷三十輯錄陳代江總《攝山棲霞寺山房夜坐》詩里,就有“梵宇調心易,禪庭數息難”兩句,考其寫作的時間要比賈島的那一聯早了二百多年。對照此雙方前後所綴的“數息”一詞,不啻含義相承一致,且旨趣也都是重在表現佛徒的宗教修持行為。

  明乎前文所述諸端,我們便能曉知賈島的“數息樹邊身”一句,無非是在規摹習禪者在樹邊以身踐行“數息”的情狀。參照《佛說大安般守意經》譯文的提示,奉持“數息”之法“當坐行”,“數息意定,是為坐”,即必須憑藉結跏趺坐來進行。如《洛陽伽藍記》卷一“景林寺”條云:“靜行之僧,繩坐其內,飡風服道,結跏數息。”唯有依止宴坐,摒除雜念,甫得“系意着息”,故結跏趺坐乃實踐“數息”一法不可或缺之條件。蓋佛徒安禪須擇僻靜處所,若禪房精舍固為此輩日常打坐比較合適的地點,但野外的樹邊亦應算作他們坐禪的理想場合。考溯佛教史料披露的聖跡,釋迦牟尼本人正是在鹿野苑的一棵畢缽羅樹下靜坐思維,因徹悟四諦、十二因緣、八正道等諦義才豁然成道的。又見諸《中阿含》、《增一阿含》兩經,也屢有釋尊於尼拘律樹下安詳坐禪的記敘。這項自佛陀時代就確立的僧伽宗教生活習慣,饒能幫助弟子們離絕煩囂、洗滌塵勞,不會因為佛教傳播的時、地遷徙而輕易改變,賈氏此句着意繪事一位佛門中人安坐樹邊躬行“數息”,誠然寫出了包括詩人在內的眾多釋子、信士坐禪修道的切身體驗。

  (二)獨行

  賈島這兩句詩所敘的事物涉類相通,既然“數息”應作坐禪計數鼻息之出入解,則與之相對的“獨行”一詞,就必定是指禪家常說的“經行”了。“經行”同是禪法的一種,它以徒步為職志,主要用來克服坐禪之際睡眠欲的困擾,兼而達到散郁消食、祛病養身和堅固道心等目的。如《十誦律》卷五十六云:“若喜鼾眠,應起經行;若不能起,應屏處去。”《妙法蓮花經》卷一《序品》云:“又見佛子,未嘗睡眠,經行林中,勤求佛道。”《王右丞集》卷十七《請施庄為寺表》云:“臣遂於藍田縣營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園,並是亡親宴坐之餘經行之所。”同書卷二十五《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塔銘》亦云:“誓苦行求佛道,入山林割肉施鳥獸,煉指燒臂,入般舟道場百日,晝夜經行。”這些典籍記載表明,“經行”一法於浮屠興盛之初即被納入禪行中間,而後又為天竺和華夏的佛弟子恆久地堅持歷練。按“經行”通常皆由習禪者單獨履行,故詩人於茲稱之為“獨行”羌無大礙。

  夫禪門四眾之奉持“經行”,照例都把它看成與坐禪配合的日常功課,因此“經行”往來的活動蹤跡,殊不可能超出他們安禪處附近的地界。在《十誦律》和義凈《南海寄歸內法傳》里,即有兩條與此相關的記載: 

  經行法者,比丘應直經行,不遲不疾。若不能直,當畫地作相,隨相直行,是名經行法。(《十誦律》卷五十七)

  五天之地,道俗多作經行,直去直來,唯遵一路,隨時適性,勿居鬧處,一則痊痾,二能銷食。(《南海寄歸內法傳》卷三)

  佛教徒眾踐履“經行”之法,亦得挑選一個清靜的地方,如是庶能摒卻喧鬧、愜適性情:復其徒步行進之次,還得保持“不遲不疾”的節奏。以上兩段引文所見之“直”字總計出現五次,試質其包攝與體現之義涵,大略均與“值當”、“臨當”、“順沿”、“遵循”的意思相仿。所謂“直去直來,唯遵一路”,並非說“經行”往返都要走砥直的道路,而應理解為務必遵循着一定的路線去來往複。至於“若不能直,當畫地作相,隨相直行”云云,猶言倘然遇到某些場合併無現成的路徑可走,還需畫地做出便於識別的標記,再按標記指示的方向依次行進。像這樣往複去來始終走在同一條路上,使之不致遠離安禪的地點,兼可避免中途折返,最好的辦法誠莫如在一個範圍很小的區間內旋轉繞行。近人丁福保的《佛學大辭典》詮釋“經行”的詞義,乾脆就用“於一定之地旋繞往來”一語予以概括,真堪謂策片言而挈其樞要者矣。

  “經行”令習禪者獲得調劑身心的機會,它簡單易行且能帶來愉悅的感受,無需完備的客觀條件與之伴配,可在不同的處所便宜行事。諸如伽藍的夾殿宏廊,佛塔的基址周邊,郊野之山陲澤畔,鄉里之田疇村巷,乃至一切通衢、仄徑及露地空閑處,皆無妨成為釋徒奉行此項修持方法的道場。試想一位歷久宴坐的佛門子弟,若是他的近旁適有一處清幽靜謐的水潭,就決計會被他目為起身放鬆“經行”的理想場所。這不光是由於水潭周圍本屬天然形成的繞行通徑,而且潭中澄凈的止水虛明似鏡,能夠隨時引起衲子與信眾空靈的禪思。賈島“獨行”一句,正是藉助對詩中人水底倒影的精緻刻畫,巧妙地映襯出他正在沿着水潭邊上的小蹊獨自旋繞經行的姿態。

  弄清了“數息”、“經行”二詞之含義,我們要探討的這聯詩所隱包的意思,也就隨之渙然冰釋了。毋庸置疑,詩人於此耐着性子刻鏤雕繪的,乃是一位自甘寂寞的參禪者的形象,前句是說他圍繞着水潭去來“經行”,後句則言其身靠樹邊計數鼻息專心“宴坐”。而“宴坐”以及“經行”,說到底都是佛教禪法的有機組成部分。緣“宴坐”時久易生睏倦,必當起身“經行”稍事活動;而“經行”之所以具有宗教修持意義,也主要是因為它可以用來配合“宴坐”。如《十誦律》卷二十五云:“佛在舎衛國東園摩伽羅母堂上,晡時從禪起下堂,在露地經行。”又同書卷三十四云:“爾時世尊,即於經行處坐。”透過這兩條見存於小乘廣律中的原始記載,足可說明在佛教初創時期,“宴坐”與“經行”兩者輔依同體,已經確立起彼此互相支撐的關係。佛徒身處某一固定的地點交替齎持上述兩法,遂而構成了他們安居參禪生活的基本內容。賈島該聯詩句最為醒目的特徵,恰好體現在詩人採取駢偶對舉的形式,藉助不斷琢磨產生的藝術強力,把“經行”與“宴坐”二者整合在同一幀畫面當中,由茲勾繪出了一重意蘊深雋而又趣味獨特的入禪境界。從唐代律詩一般的對仗技巧上講,此聯“獨行”之“獨”字與“數息”之“數”字,所顯示的詞性實不相類,前者為副詞而後者是動詞,若斯率爾屬對看似不太貼切。然而考慮到中國文字的多義性,這個“數”字在其它諸多場合,又完全可以當作副詞來使用,賈島持此直與“獨”字配對,似未嘗不可視為詩人結撰過程中的遷想妙得。再則如“數息”的“息”字,於此處固屬名詞,又因它在別的場合可作動詞用,故詩人徑直取之與充當動詞的“獨行”的“行”字互對。錢鍾書先生《談藝錄》五七“萚石萃古人句律之變”,論及賈浪仙“獨行”、“數息”一聯,嘗明確地將其稱作“不類為類”、“愈見詩人心手之妙”的特例來給以肯定的。


   
引用
Share:

【聲明】:禪世界論壇尊重言論自由,任何人可討論佛學、政經、生活和科技等話題。在言論發表前請根據常識和法規自審。論壇管理員和版主有權刪除任何不當內容。使用本論壇即表示接受【禪世界論壇規則】【論壇使用幫助】。 【禪世界免責聲明】


【Chanworld.org】2017.06.06-2021.04.30-2023.04.10-M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