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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辋川 去访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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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辋川 去访王维
 
发布时间: 2015-02-28 14:38:22  |  来源: 北京晚报  |  作者:何大草  |  责任编辑: 趙楠
 

辋川河

明陈裸画王维诗意图,以王维诗句“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为题。图中远山崇冈,劲松翠竹,清流溪石,庭院柴门,一士人席床而坐,潜心研读。 IC图

我起念去辋川看看,已经很多年了。

知道辋川,是读了王维的诗歌。“文革”中,我念小学,正是书荒年月,时而有些禁书以半地下的方式流传,我有天拿到本反特小说,特务的接头暗号是一句诗:“空山不见人”。我吓了一跳,仿佛白日见鬼,莫名的恐怖。再大两三岁,多读了几本书,才晓得这是王维的名句,据说,是有禅趣的。而他写诗的地方,就在辋川。辋川,位于陕西蓝田县西南的终南山谷地。也就是出蓝田猿人的那个蓝田。那时候家里有一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写得好读,我时常读了又读。书中说到王维,大意是他学陶渊明,可是学不像,陶渊明是真的做了贫民,而王维始终是个地主。是啊,地主,他住的屋子,不就叫辋川别墅嘛。

王维是盛唐诗人,生卒年几乎和李白完全重叠,他活了60年,至今留存的诗歌约四百首,其中写在辋川名下的,有几十首,这是他一生的精品。辋川因王维而著名,而没有辋川,王维的名可能已经湮灭了。

从汉中到蓝田

从汉中冒雨出发,车子钻出秦岭的150多条隧道,从户县涝峪口下高速。找户农家乐吃一顿晚午饭。农家院子偌大,中央一排大桌,过了正午,客人寥寥。上的菜中,有一盘豆腐,切一寸见方,绿绿的,保持着青豆的原初之色。蘸了辣酱吃,比南方的豆腐略有嚼劲。但味道一般,家常味。王维写过豆,不是青豆,是红豆,用来相思的,诗名就叫《相思》。这并非他的佳作,有点文青小调调,却像上口的流行歌,流传了很广。诗中第二句,“春来发几枝”,别的版本,却是“秋来发几枝”。春、秋且不论,王维写它时,早过了青春,抵近人生的深秋了。他30岁丧妻,此后一生参禅学佛,不近女色,却借红豆歌吟了相思。相思则多情。也许,这“相思”并非儿女情;也可见,人的确很复杂。东晋有位高僧,叫法显三藏,到印度求法,千里之外,看见中原的扇子就流泪思念故土,卧病在床就想吃一口家乡的饭菜。有人叹法显示弱于外邦,有人则赞法显深情而可亲。这个故事,传到了日本,被吉田兼好写进了《徒然草》。法显的事,王维想必也是知道的。

蓝田距西安约50公里。终南山下有条环山大道,如一根衣带,把户县、蓝田都扣了上去。我们吃好了,抹抹嘴,向蓝田而去。雨接着落下来,终南山一直伫立在右手边,雨中的山影是青灰色的,浅而不透。有些云朵停在峪口上,慢慢移动,颇有些心意踌躇、徘徊流连的味道。

我想起前些年,有个美国人来终南山寻访隐士,写了一本书、拍了张光碟,搞出些动静。书、碟我都看了,那些隐士隐居在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处,也不知是怎么活过来的。总之是修行,苦修。不过我以为的隐士,他们就活在人间烟火气浓浓的地方。陶渊明做了隐士,只在人境结庐,要饮酒,是与村邻共享。锅里没米,就去村邻家乞食。王维隐居,周遭离不开的还是牛羊、牧童、野老、荷锄的农夫,田埂上碰头,相见语依依。要他们躲进深山,粗衣恶食,面壁发呆?开玩笑。隐居是清静而闲逸的享受。陶渊明写过《桃花源记》,王维爱之不够,又把它重写了一遍,成了自己的《桃源行》。桃源是他们虚构的隐居天堂,然而,缺不了的还是良田、阡陌、村庄、杀鸡喝酒……隐于此,是为了好活,也为了好死。人的大关隘,就是生死嘛。

陶渊明住草屋,有房七八间,后院种满榆柳,前堂桃李芬芳,活得还是比较滋润的。王维就更好一些了,住辋川别墅。他是地主,但非土豪,不过,别墅的最低标准,至少是体面和舒适。

车进蓝田,已在傍晚。寻了旅馆,就去找饭吃。街灯、霓虹灯亮起来,小县城一下有了都市感。纷飞的雨点里,街上人来人往,馆子里川菜、湘菜、粤菜一一俱全,让旅行者感觉到了热腾腾。盛唐的时候,蓝田就是享有盛名的,山上有蓝关,韩愈被贬粤东潮州,路过这儿,时值寒冬,所谓“雪拥蓝关马不前”,人困马乏,都不想走了。而小城暖融融,炕火正旺,酒正烫,谁不想留下呢?可他还得走。走到让他侄孙替他收骨的那一天。韩愈是颇有骨气的,虽然这骨气里不免也有颓丧和彷徨。相比而言,王维就比较避世了。没见到韩愈有隐居的记载,而王维是逆来顺受,遇难即退,一退就退入终南山,所谓“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是赠朋友,也是写自己。从长安到粤东,万里路途,去出差、旅行是可以的,若是放逐?还是免了吧。韩愈和王维,如果有一比,或许可以比做鲁迅和周作人,前者彷徨中也不懈呐喊,后者彷徨,却只在苦雨斋中徘徊。王维的苦雨斋,就是蓝田辋川谷中的别墅。

辋川别墅的周围,是巍巍高山。山上盛产玉石,李商隐就写过“蓝田日暖玉生烟”。我们吃了晚饭,街上走走,到处见着卖玉的店铺。我理解的玉,是小巧、滑润,还有暖意,所谓触手生温,是用来把玩的,譬如贾宝玉衔玉而生,人也如玉,所以女人都想摸摸他,就连晴雯粗皮糙肉的嫂子也恨不得咬他一口肉。蓝田的玉却不是这样的,不很精细,但体量大,雕成观音、佛祖、美女、财神……有的供在铺里,有的就伫立店外,高的,比人还高,让你摸,你也不敢,只能肃然起敬。倘若说,和田玉的精美适宜做名贵的扇坠,盈盈一握,蓝田玉的魁梧则足以垒起终南山,气象万千。

蓝田县城距辋川已近在咫尺。在雨声中入睡时,我还在想像,王维的别墅就是一枚扇坠,而整个终南山做了它的扇面,江山胜景就在扇面上徐徐展开。王维画过《江山雪霁图》,但传到今天的,都是赝品或是仿作。其他真迹,也一幅见不到了。然而,见不到,也还希望没有成灰化泥,而是静搁在某一个高阁……这不至于绝望的心情,也就像他眼里的山色,山色有无中。


 辋川:河与镇的遗迹

辋川:河与镇的遗迹

辋川首先是一条小河,随后才是一座小镇。我们驱动老捷达,逆河而上。两岸是陡峭山壁。河水浑浊,有力,水声在谷中低沉地咆哮。据当地老人说,唐代这儿是没路的,王维从长安去辋川,陆路只能到蓝田,之后就得坐船了。船行十几里,抵达小码头,徒步回别墅。我没读到相关的记载,但想这是可能的。我曾在巫山搭船逆大宁河而上,去过上游的小场镇。河流是阻隔,也是唯一的通道,那是1992年,何况是唐代。

不过,王维有一首诗,说到朋友们来辋川看望他,片刻欢愉,倏忽就如雨散,客人“登车上马”,只留下空落落的别墅,和他一个孤单单的人。那时,他年届半百,正在山谷中为亡母守丧。诗写得很美,也充满了怅怅之意。当村庄复归寂静,他独个儿坐在别墅中抽咽,思念着车马上远去的朋友。由此,也许能确信,水路、陆路都通辋川……而辋川则通向幽独。

王维几岁时父亲没了,30岁妻子没了,50岁母亲没了,仿佛一棵落叶的秋树,只剩下一片叶子还挂在枝上了。那,他为什么还要自闭于幽独呢?

老捷达终于开进了辋川镇。这儿未如我料想的,已打造成俗艳的景点。它看上去当然已不古老,但还保持着原色的旧,略似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貌,灰扑扑的临街老屋,多为砖石的两层小楼,门前小花台,也有停一辆小车的。屋顶伸出笔直的天线,或搁着一口小锅盖,连接着山外的五洲四海。这天是星期六,又落雨,街上人少,静静的,人们多半窝在家里喝热茶、擀凉皮、看电视。平凡的日子,所有周末中的一个周末。他们的祖上,该是王维的邻居了,那时就有的静,能保持到今天,就称得上是一种古风了。

但在这古风中,我们还找不到王维的遗踪、遗迹。也没有戴斗笠、斜靠柴门的老翁,在眯眼念叨着在山上放羊的牧童……这是一幅已被翻过去的画。画没有了,化为牧歌,还能听到一点微弱的旋律。

我们没停车。老捷达拐入一条更窄点的路,弯弯曲曲,继续沿水而行。后来,水和路分离了,车依然走在谷中,却看不见了河流。山势缓了些,茂盛的植被从谷底向上延伸,四面八方绿气氤氲……绿气中现出一排排红砖房,高大而破败,有门有窗,但没有人,有的窗玻璃已被砸坏,是一家废弃的工厂。我们已经行到路穷处。

紧闭的两扇车间大门外,站着一棵巍巍银杏树。它足有七八层楼房高,树身得四五人合抱。在飘飞的雨点中,高拔、枝繁叶茂,却又颔首低头,若有忧伤。树边一块碑石,写明这是王维手植的。树身钉了西安市政府2011年9月颁发的标牌,注明“一级保护古树”,编号:610122101001。

这是王维留下的唯一遗迹了。

银杏脚下,还停着一辆稍前到达的面包车,挂邻省牌照。冷飕飕的秋雨中,再无别的来客了。

回头望去,约两里外,一条公路大桥横跨山谷,不停有车在桥上飞驰。这快,衬得这片干巴红砖的废弃之地更慢了。慢慢融入死寂。还好,有这一棵苍绿的巨银杏。

据专家考订,王维入住辋川别墅,最晚在天宝三载,合公元七四四年,那年他43岁。此后,他又活了17年。即便这棵银杏植于他病故的前夕,那它也已存活1243年了。它还在生长。

王维、杜甫、李白:那个时代的诗人际遇

1966年7月4日,“文革”爆发还不到两个月,作家沈从文即预感到乱世已至,他从北京给远在家乡的大哥写信:“我们或许有一天会两手空着回到家乡的……社会变化大,变化大,我等已完全成为过时沉渣、浮沤,十分轻微渺小之至,小不谨慎,即成粉碎。设能在家乡过三几年安定晚境,有个三间容膝安身之地,有一二亲人在身边,已是十分幸福。”他早年挣扎着出家乡,宁死也要死到外边去。老了,避乱世,首先想到的,却是回到乡土中。

陶渊明之归隐田园,除了要从误入的樊笼复返自然,还有重要的原因,避乱世。

王维却恰好相反。他一生的大多数岁月,都是在开元、天宝的盛世中度过。然而,伴随这盛世的,是他的几隐几出、半隐半显,似乎是在避盛世。

公元701年,王维生于山西祁县。同年,李白出生,确切的出生地,至今是个谜。

王维离开故土去京城,期望有一番发展,实龄才14岁。20岁,他即进士擢第,开始做官,虽然官小职轻,但不能说仕途坎坷。至于是不是顺遂,却也难说,他达到的最高官阶,是尚书右丞,正四品下,世称王右丞,不算小,也不算大,做了约莫一年就死了。比起读书人以做宰相为抱负,譬如陈平,贫贱时在乡下宰肉,就想着来日要宰天下,做右丞实在不足道。不过,较之进士落榜、黯然还乡的孟浩然、世称工部员外郎的杜甫,也很不错了。他思进,但也能知难而退;意愿是向上走,但下坠时还能稳住神。他的诗中,有喜乐,却没有狂喜,有忧伤,但没有悲愤。他曾献诗给丞相张九龄,请求汲引。平心而论,这诗写得还大方,不比杜甫写过的应酬、献媚诗更肉麻。他愿意做官,做官的时候,每次送别荷杖云游的朋友,却又真心充满羡慕。

他写《桃源行》,才十九岁,洋溢着平静的愉悦,不强说愁、也不强说隐。他歌吟喝美酒、骑骏马的少年游侠,仅仅以旁观者的姿态,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博尔赫斯,老爱写赌棍、流氓、杀手,是浪漫想象,当不得真。他经历了安史之乱,有过沦陷、耻辱、生死一念的痛苦记忆,可他对这场动乱写得很少。这很像画家马蒂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却从未把战争画入自己的画中。马蒂斯向往的艺术,始终是平衡、宁静、纯粹的化身。相反的例子是杜甫,他笔下的安史之乱,充满噩梦般的现实,也是占据他后半生的梦魇。

唐代的大诗人,王维与李白、杜甫鼎足而三,他的个人色彩最不强烈,却又最为鲜明。他自小随母亲信佛。佛教是教人出世的,王维能透过色相看到空。后人称他诗禅、或者诗佛,称李白诗仙、杜甫诗圣。

李白学道,但他的所为实在跟不争、无为相去很远。炼丹、成仙,也没有那个耐心。他年过不惑应诏赴京时的自画像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是诗的天才,但志在做宰相,乱世汹汹时,意愿就是做谢安,谈笑之间,一战而败投鞭断流的苻坚。后来两样都没有做成,追随造反的永王李璘,错上贼船,成了朝廷的罪人。

杜甫则是忧戚而辛苦的。他自然也想做宰相,而且志向比李白还要高,不是让乱世回复到盛唐,而是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自然没有知遇名主,遇到了也没这个才能。他后半生颠沛流离,终于在富庶、平静的成都过了几年好日子,团圆而和睦。然而,成都留不住他。他还是想走,他心心念念之地,是君王所居的长安。诗圣,自然是儒,脑子浸透的,是君君臣臣,治国、平天下。他到了夔州,又困住了,一困又是几年。他变得苍老,但心不变,每当夜晚有星星,就想象自己依偎着北斗,苦恋着京华。这个意思,写在《秋兴八首》中。《秋兴八首》是杜甫诗艺的巅峰,这也再次印证了诗人不幸诗歌幸。这时,距他最终客死在一条孤舟上,只剩不到三年的时间。

乾元元年,即公元758年,被免罪而重返政坛的王维,时常在朝中与贾至、严武、岑参、杜甫唱和,写下过一组不朽的“早朝大明宫”,为盛唐的尾巴添了几笔富丽华贵之色。与此同时,李白正拖着老迈病躯,赶赴遥远、穷苦的流放地夜郎……夜郎,由于那个人人所知的典故,使这事看上去就像一个笑话。

辋川,心安之处即故乡

王维手植银杏的旁边,矗立着一座无线电发射架,造型略似小一号的埃菲尔铁塔,锈迹斑驳,已然废弃了。它插入秋雨中的身影,是瘦削的、孤单的、冷峭的。然而,铁架的中部,却托举着一只很大的、圆形的鸟巢。因了这鸟巢,铁锈的架子,添了融融的暖意。巢中有一窝雏鸟,大鸟飞出去,衔着草虫飞回来。

鸟兽哺乳的场面,王维在山谷中散步时,一定是见过的,感喟的。他对母亲,感情很深。母亲逝后,葬在辋川。他自己逝后,就葬在母亲身旁。母子二人,都没有选择埋骨故乡。辋川,是让他们心安之处,而心安即福地。了了生死,看空了色相,也就看空了虚名,“故乡”,也不过是一虚名罢了。

今天,墓地已渺不可寻。倘有人指着一堆土说,“喏,就是那儿!”那一定是假的。还没有读到过有关王维儿孙后人的记载,他可能没有后人。对死的态度,王维没有直接去说。他心仪陶渊明。王、陶均未享高寿,一个活了60岁,一个活了62岁,都没有活够。陶渊明对死的态度,却是坦然的。他生了一堆不成器的儿子,这有《责子》诗可以作证。死了,他在自拟的挽辞中,说到了遗恨,却只是生前“饮酒不得足”。自嘲吧?有一点,但也是淡淡的。

淡,也是王维的特点。淡之于他,是一种不彻底。一生奉佛,却没有出家为僧。一生在官场打转,却没有学会弄权、高升。一生都在避世,却屡隐而又屡出。平和,伴随优柔寡断;优雅,化为忧伤缠绵。偶尔猛志刀子般一闪,终于复归于淡漠与旁观。这种不彻底,造成人生的纠结,然而行之于笔墨,却正是我对王维的着迷处。在这不彻底中,我看见自己,看见古往今来的一类人:对自己有所不满,但无所苛求;有点孤芳自赏,却也不顾影自怜……或许,都有一点吧,不过,一切都已淡化了。

王维有个好友叫裴迪,两人曾在终南山中同住,同游,诗相唱和,近似今之所谓基友。这且不去说了,总之,是知交。某个春日,他俩去拜访一位吕姓的隐士。吕先生同时是位高人,王、裴对他,有许多敬慕。然而,吕先生隐居的地方,却不在山野,就在长安城内的新昌里。距离帝王的宫殿,也不算很远。王维在后来为这次拜访而写的诗中,把吕先生的住地,雅称为“桃源”,而且,在他眼里,“桃源一向绝风尘。”虽然,它就在滚滚红尘的包裹中。

不过,吕先生出门去了。可能是去城外遛个弯,也可能是去邻街的酒楼喝杯酒。总之,拜访,但是不遇。王维站在紧闭的门外,望着院墙内的松树,发出轻微的赞叹:“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虽然轻微,这赞叹却是由衷的,吕先生完整的隐逸生活,代表了王维部分的人生理想。因为只是部分,所以他做不到。他携着裴迪回去了,留下一首怅然而清淡的名诗,把敬慕留在了诗中,从而留给了我们。

我写这篇文章时,桌上就堆着王维的集子。从无意间读到他的第一句诗,迄今已有三四十年了。也就是说,我已经读了他三四十年。可他的面目,依然不够清晰,似乎总是隔着雾雨,看见一个背影,背对时代、读者,也背对故乡。

吊诡的事情,不大不小,就在这棵巍巍银杏树下发生了。有一辆面包车上下来一群人,绕树踱步后,与我交谈了起来。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们恰好就来自山西祁县,王维的出生地,是当地文化界的领导、名士,专程从黄河的东边赶到辋川,寻访王维最后的遗踪。听说我是个作家,也喜欢王维,他们热情邀请我合作为王维写本书。

我婉谢了。我是有个模糊的念头,但我还需要再看看王维,等等他,用许多的耐心,看到他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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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及其禅意诗

文/李豫川

  佛教自西汉末年传入我国后,经过魏晋南北朝的广泛传播,到了唐代,便正式走向独立发展的阶段,佛教的影响遍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寺院经济蓬勃发展,具有不同特点的中国佛教八大宗派,都在这个时期相继形成。

 

  源远流长的中国古代文学,进入唐朝,发展到了一个全面繁荣的新高峰,整个文坛出现了自春秋战国以来所未有的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局面。尤其是诗歌的发展,更达到了高度成熟的黄金时代。

 

  顺应这一历史因缘,王维这位精通禅学,擅长诗歌,首创泼墨山水画,熟谙音律的艺术巨匠出现了。

 

  据《旧唐书·王维传》记载,王维字摩诘,武则天长安元年(701)诞生于今山西省祁县。其父王处廉,后迁居蒲州,遂为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县)人。王维幼年聪颖过人,九岁知属辞。其弟王缙,官至丞相。王处廉去世较早。其母崔氏,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王维成名后,在《请施庄为寺表》中写道:“故博陵县(今河北省蠡县南)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

 


 

  大照禅师即普寂,为禅宗北派祖师神秀(约606-706)的大弟子。神秀示灭后,其法众即由普寂统领。《宋高僧传》记述:开元十三年(725)即王维二十四岁时,普寂由洛阳移居长安,“王公大人,竞来礼谒”。崔氏得拜这样一个高僧为师,守戒习禅三十多年,自然是一个颇有修养的居士了。生长在佛教气氛如此浓厚的家庭,在母亲的影响下,王维和王缙“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菇荤血。”(《旧唐书·王维传》)

 

  开元九年(721),二十岁的王维进士及第,授官大乐丞。后因伶人舞黄狮子事,贬为济州(今山东省茌平县)司库参军。约在开元二十一年(733)回到长安,得到丞相张九龄的提拔,任右拾遗,累迁监察御史、吏部朗中、给事中等官职。所以说王维青壮年时期也曾积极从政,对张九龄“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王维《献始兴公》)的贤明政治,表示了明显的支持。开元二十五年(737),张九龄为奸相李林甫所陷害,被罢相,贬官荆州。“口有蜜,腹有剑”的李林甫独揽朝政,国事日非。出于对现实的不满,王维在四十岁以后就开始过着一种亦官亦隐的生活。从开元二十八年(740)起,他先隐居于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别墅,后来在蓝田西南鹿苑寺畔辋川得到唐初诗人宋之问的别墅,遂迁于此,过着禅悦诗情的生活。正如他的《山中寄诸弟妹》一诗中所咏:

 

  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

  城郭遥相望,惟应见白云。

 


 

  王维的诗歌,保存至今的有四百多首。虽然他的诗歌多半无法编年,但我们还是可以大致看出其前后期诗风的不同。象盛唐许多诗人一样,王维青壮年时期也写了一些游侠、边塞的诗篇。如《少年行》描绘少年游侠的昂扬豪迈,《济上四贤咏》赞扬了“少年曾任侠,晚节更为儒”的崔录事,“使气公卿座,论心游侠肠”的成文学等四贤;他们都是“解印归田里”或“中年不得意”的有志之士。诗里有意识地把四贤正直高堂的形象和那些“幸有先人业,早蒙明主恩”的“翩翩繁华子”作对比,指摘了当时社会的不合理。深沉蕴藉,婉而多兴,风格很接近初唐诗人陈子昂的《感遇诗》。《洛阳女儿行》在华丽的词藻铺陈中流露出冷嘲,又颇似卢照邻的代表作《长安古意》。《从军行》、《燕支行》等诗豪情四溢,很有盛唐边塞诗的浪漫色彩。

 

  王维在开元二十八写的《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说他:“十年座下俯伏受教”,可知他二十多岁时即已受教于名僧。王维年近三十丧妻,由于佛教对他的影响与日俱增,故“妻亡不再娶,三十余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旧唐书·王维传》)王维交游的僧人居士很多,仅在其诗文中有名有姓的就将近三十人。从他写的《赞佛文》、《绣如意轮像赞》、《为干和尚进注仁王经表》、《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谒璇上人》等诗文可以看出,他对佛学,尤其是禅学,具有很深的造诣。

 

  《宋高僧传》载:“元崇以开元末年从璇禅师谘受心要,日夜匪懈,璇公乃因受深法与崇,历上京遂入终南,至白鹿,下蓝田,于辋川得右丞王公维之别业。松生石上,水流松下。王公焚香静室,与崇相遇神交。”从引文我们可以窥见王维佛教生活的一斑。这位天才的诗人在禅诵之余,常以吟诗作画自娱,他的许多富有画意的山水田园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的。《旧唐书·王维传》云:“晚年长斋,不衣文采。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口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

 

  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次年,乱军攻破潼关、长安,玄宗仓惶逃奔四川。五十五岁的王维追随玄宗不及,在长安被乱军所俘,囚于菩提寺,他服药佯喑。后安禄山强迫他作给事中伪官。至德二年,一身系天下安危的郭子仪(697-781)收复长安,肃宗李亨还京,下旨凡陷贼官,一律分三等定罪。王维一度被贬官为太子中允,因曾作凝碧池诗,特宥之,后升至尚书右丞,故世称“王石丞”。他在《谢除太子中允表》中陈述自己当时的心情说:“今圣泽含宏,天波昭洗。朝容罪人食禄,必招屈法之嫌;臣得奉佛报恩,自宽不死之痛”。

 


 

  此后,他更加摒弃世事,修持禅诵,勇猛精进,以求心灵的解脱。《旧唐书·王维传》叙述其晚年的生活说:“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元(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肃宗上元二年(761)一日,忽索笔作书,与亲朋故旧诀别,安坐而逝。”

 

  印度佛教是没有禅宗这个宗派的,所以说禅宗是中国佛教独有的宗派,它的出现,标志着佛教的中国化。中国禅宗创始于南北朝时期,始祖为印度菩提达摩,而其兴盛则肇自初唐的五祖弘忍(602-675)。弘忍圆寂后,禅宗分为南北两派。北派以弘忍的上座弟子神秀为领袖,主张渐修,得到武则天的支持。长安元年(701),武则天把九十高龄的神秀迎请到京都长安,尊为国师(见释净觉《楞伽师资记》)。神秀上殿,武则天亲自跑拜。中宗李显即位后,对神秀“尤加敬异”(见《旧唐书·神秀传》)。故禅宗北派在武则天至唐玄宗的七十年间,盛极一时,该派名僧或扬眉高殿之上,或策杖深庭之中。但此后不久,便逐渐衰歇了。禅宗南派以弘忍的得法弟子慧能(638-713)为代表,大倡“顿悟”法门,后世称为禅宗六祖,盛行于岭南一带。慧能灭度后,其弟子神会(668-760)于开元二十二年(734)北上滑台(今河南省滑县东)大云寺,设无遮法会传播南宗教旨,掀起南能北秀之论争。后又于天宝八年(749)在洛阳大弘宗理。大宝十二年(753),神会被北派僧侣排挤,黜居弋阳郡(今河南省潢川县西)。安史之乱起,至德二年(757),神会应请在洛阳主持度僧,“所获财帛,顿支军费”(见《宋高僧传·洛京荷泽寺神会传》)。得到肃宗李亨的信任,此后南宗弘传甚盛,成为禅宗正统。

 

  王维与禅宗南北二派都有很深的关系。前文已述,他母亲是北派首领普寂的弟子,他写过一篇《为舜阇黎谢御题大通大照和尚塔额表》,大通禅师是神秀的赐益,大照禅师是普寂的赐谥。他又曾应南派首领神会之请,为其师慧能撰写《能禅师碑》,文中说:“谓余知道,以颂见托。”(见《全唐文》)可知他又心印曹溪。这篇《能禅师碑》是研究慧能哲学思想的重要史料。王维虽然信奉禅宗,但毕竟不是有一定师承关系的僧人。当京师一带北派盛行时,他自然与北派禅师密切来往;至德以后南派大弘,他又与南派禅师交游论道,不存门户之见,这是很可贵的。

 


 

  慧能创立的南派禅宗,主要宣扬人心是成佛的基础,要求保持内心的绝对平静。这样,人虽然身处在尘世中,精神却可一尘不染而成佛。禅宗的思想渗透在王维的许多诗里,正如清朝诗论巨擘沈德潜所说,王维诗句多是“不用禅语,时得禅理”。在山水园生活的描绘中蕴含着禅意,用热闹的字眼透出幽静的意境,寓静于动,动中显静,以含蓄曲隐、意在言外的艺术手法来表达,具有高超的技巧和深邃的哲理。例如人们所熟知的《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后人认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联,是最得理趣的名句。佛教认为,世间一切法皆有生、住、异、灭之迁流变化。此联正是在观赏行云流水之际,透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在生生灭灭,穷尽复通的禅理。

 

  王维诗歌中的禅意,主要表现为空寂的境界。由于他的心灵自幼浸染了佛教清净无为的色彩,所以他笔下的山水田园被描写得那么宁静安祥,澹远空灵。禅机悟境,每每流露于字里行间。如《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诗人独自坐在幽深的竹里弹琴长啸,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惟有皎洁的月光相伴,这是多么清静幽寂的画境!

 

  《鹿柴》一诗,也是这种心境的流露: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阒寂的空山中偶然听到的人语,幽深的密林里偶尔照到青苔上的一缕夕阳,被诗人信手拈来,给我们一种远离尘嚣的无比清幽的意趣,使人回味无穷!

 

  又如《辛夷坞》云:

 

  木末芙容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鸟鸣涧》云: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明代学者胡应麟在《诗薮·内篇卷六》中说:《辛夷坞》和《鸟鸣涧》两诗:“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尤其《辛夷坞》,更是“入禅”之作。一语中的,诚哉斯言!

 

  王维诗歌中的禅意,还表现为无我的境界。如《戏赠张五弟湮》云:

 

  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

  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

  云霞成伴侣,虚白待衣巾。

 

  佛教无我的思想和中国本土的庄子哲学颇有一致之处,二者很容易结合在一起。“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一联,用的是《庄子·山木》典故:“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虚白”一词,则出自《庄子·人间世》:“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经典释文》:“(晋)司马(彪)云:‘室,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用以形容清净的心境。

 

  王维的另一首诗《山中示弟等》,更是将佛、道二教融合在一起,表现了无我的境界:

 

  山林吾丧我,冠带尔成人。

  莫学嵇康懒,且安原宪贫。

  山阴多北户,泉水在东邻。

  缘合妄相有,性空无所亲。

  安知广成子,不是老夫身!

 

  “吾丧我”乃《庄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的话。“广成子”则典出《庄子·在宥》,唐陆德明、成玄英等人均认为“广成子”乃老子的别号。“缘合”、“性空”均为佛学术语。《大般若经》云:“一切法,自性本空,无生无灭。缘合谓生,缘离谓灭。”《华严经》道:“法性本空寂,无取亦无见;性空即是佛,不可得思量。”

 

  与此相类似,王维还有一首《酬黎居士淅川作》:

 

  侬家真个去,公定随侬否?

  着处是莲花,无心变杨柳。

  松龛藏药裹,石唇安茶臼。

  气味当共知,那能不携手!

 

  “着处是莲花”,即着意于求佛法。“变杨柳”出自《庄子·至乐篇》:“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变杨柳,体现着自然的化迁。“无心变杨柳”,意思是忘却自我,顺从自然;与“着处是莲花”正好合拍。

 


 

  吕澂先生在《中国佛学源流略讲》说:禅家南宗的主张经过南岳、青原一二传以后,便将禅的意味,渗透在学人的日常生活里,使它构成一种随缘任运的态度。他又说:“禅家一切行为的动机,始终在向上一着,探求生死不染、去住自由的境界,并且不肯泛泛地去走迂回曲折的道路,而要直截了当把握到成佛的根源。这个根源,在他们所认识到的,即是人们的心地,也可称为本心。”这种追求主观精神的自由境界,在王维的诗歌中表现得很充分,如《酬张少府》: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向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总之,佛教世界观对王维诗歌创作影响是显著的,禅宗思想对其诗歌艺术风格的浸润是深刻的。正是由于这点,所以,王维后期的诗歌,意象空灵,境界清幽,呈现出一种闲澹冷寂,悠然自在的情趣。在盛唐处于上升阶段的禅宗南派,提倡:“顿悟成佛”,即凭着自己的智慧,单刀直入,一下子便领悟佛教的真理而成佛,很适合当时文人的口味。加入禅宗的表达方式又常常是形象诗的语言,因此像王维这样一个耽于禅悦的诗人兼画家,当他超脱尘俗,投身山水田园并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顿悟”的方式往往能引导他迸出灵性的火花,在刹那间突破一点,进入富有哲理意味和艺术情趣的境界。

 

  禅意和画意,是王维诗歌最突出的两大特色。他是盛唐著名的山水画家,被后世推崇为“文人画”的始祖。对祖国山水画的发展,有过杰出的贡献。他的诗最有写意画的效果,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正如苏东坡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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