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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鏡錄》略講 1

南懷瑾

第01-10章


《宗鏡錄略講》第01章 一部偉大的哲學巨構

宋代有兩部名著在文化上具有卓越的貢獻。一部屬於史學方面的,即司馬光歷經十九年時間所編撰的《資治通鑒》,另一部為哲學的著作,即永明延壽禪師(704~775)所撰寫的《宗鏡錄》。

《資治通鑒》為大眾所熟知的,《宗鏡錄》則不然,因此想對它作一番研究,這是我們這次開講《宗鏡錄》的第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大家不管學顯、學密,對於佛學理論還是搞不清楚,都在這盲修瞎煉,因此必須加強研究,而《宗鏡錄》概括了整個大、小乘經典的精華,是六十部大經論與三百多部顯密思想的集中,非常應機。

現在一般流通的《佛學概論》,很多都有問題,因此我常建議同學們要看真正的概論。什麼是真正的佛學概論?如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無著菩薩的《瑜伽師地論》,那是指印度的著述而言。

在中國,智者大師的《摩訶止觀》、永明壽禪師的《宗鏡錄》和宗喀巴大師的《菩提道次第廣論》,無論在學術思想或修持方面,這些古典論著,才是真正的《佛學概論》,可是現代的人沒法子啃它。中國文化的病根到了現代真是越來越嚴重了。

文字障為中華文化雪上加霜

研究《宗鏡錄》,也為了研究中國文化的根,就要懂得如何講古書、作古文。沒有辦法寫作古文,就沒有辦法看古書,雖然也有人能夠看懂,到底不夠深入。

現在的青年學生寫古文,新、舊摻雜,搞不清楚。全新倒可以,全舊也好,可是新舊搞在一起,尤其是研究佛學的同學,古文寫的佛經更看不下去,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我們整個民族文化,再過二、三十年,不得了!會沒有根了,非常嚴重。因此,我提倡《宗鏡錄》,不但對於佛法修證,對於中國佛法如天台宗、華嚴宗、禪宗、密宗等有個深刻的了解,並且對於中國文化、文字寫作與文學境界,都可以有個很深的了解,《宗鏡錄》的文字很淺,但它保持了唐代以後文學駢體的風格,差不多都是四六的句子。從書中可看出宋代文學及文化的氣韻,平淡之中具有不凡的餘味。

清朝的雍正皇帝最熱心提倡《宗鏡錄》,認為不懂此書的人,沒有資格學佛。還下令出家或學佛者,非讀它不可。他也撰過幾篇序文,又將原文節錄集成《宗鏡大綱》,極力推崇。這部書自有它殊勝的價值,我們的研究,不僅在佛學方面,也要遍及文學方面。

由這部書,我們有個感想,很有趣的。從唐朝中葉到五代,是禪宗最燦爛光輝的時代,有五個宗派都非常興盛。就思想史來講,五個宗派一時並立是很了不起的事,但從社會的演變或政治思想史的角度來看,卻是件悲哀的事。一個宗教或一個學術,既然分了宗派,可見出其中有意見的相爭,有意見的相爭就警示了一個文化的沒落。一個社會、團體或家庭,同一個東西,因意見不同而形成宗派門戶之見,這是個悲哀,決不是好現象。不但學術會混亂,當時的歷史也會混亂,唐末五代之際,於是出現了八十年的亂象。

皇帝之才好出家

當然,在每個歷史變亂其間,都要產生許多人物。歷史上有個皇帝問一位臣子:(巨子是誰?不要問。因為我們通常生起的主觀觀念,易以人廢言。以人廢言與以言廢人,都是人的大毛病。)“禹貢篇中,只有山川,有些什麼人物?”臣子答道:“有地理沒有風俗,所以古書難讀。風俗由當局者領導,形成一個時代的精神,所以風俗是由教化而來。至於人才,由社會慢慢培養來的。這兩者都有變動,山川地理是不變動的。”由此看出,此人有“大臣”之風。學問好的不一定能夠為大臣,為大臣的人不一定學問好,但是有見解。

五代時,慢慢培養出來人物。宋朝以前,永明壽在浙江一代,當時軍閥割據,他在吳越王錢具美帳下作一名軍官。歐陽修評五代史云:五代這百年間沒有人物。王安石反對這個說法,說五代時人才最多,可以作帝王將相的多得很,但都逃走了,出家當和尚去了。開創禪宗宗派的祖師,都是帝王將相之才。也有人說五代沒有文學人才。反駁的人舉出兩位傑出的文學人才,一為李後主,一為永明壽。李後主的詞,成本太大了,一個皇帝亡了國,才寫出那麼感人的詞來–“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又如“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以此來發泄他一肚子的牢騷,當然好。至於培養永明壽出家的吳越王,在未得意以前,也很潦倒,並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但他在外逃難時,會寫出這麼美的書信給太太:“陌上花開,則緩緩歸矣。”他有些氣度與眼光,才會讓永明壽離開軍中去出家。

永明壽禪師在三十歲左右悟道,未悟道前,在天台山天柱峰下習定九旬,悟道以後,他身兼華嚴宗、唯識宗、天台宗之長,幾十年中影響宋代文化很大。他每天由早到晚,講法、作佛事,要做一百零八件事情。

洪覺范說:一個人每天要做這麼多善事,而且日中一食,一定骨瘦如柴,結果看到他的畫像,卻是身體壯碩、方面大耳的帝王之相。此中道理何在?你們不要以為光打坐就是道,就能成佛,他的功行與德行都是了不起的,活到七十二歲。

傳記上說,他乘大願力,為震旦法祖,居永明寺(今凈慈寺)。在杭州度弟子一千五百人,天台山度戒萬餘人。常與七眾授菩薩戒,夜施鬼神食,朝放諸生類,六時散花,日夕修持百八事,寒暑無替,聲被異國,高麗王派特使向其問道,自稱門弟子。寫《宗鏡錄》也是他後來的常課之一,受吳越王錢俶的供養,圓寂時,焚香告眾,即入涅槃。

他把當時所有佛學意見提出來,邀請各宗派的長老大德們來一起辯論,解決不了的疑難問題,由他以宗門的立場來作總的解答,把這些解答寫下來,就成了《宗鏡錄》。所以說這部書是集中大家的智慧與力量所彙集的佛學精華,但他的重點卻在唯識方面。要研究此書,先看序文以明白前因後果,其次再研究唯識部分。看此書時,若想學會文章,看得懂它,必須朗誦。我們就先從序文講起。

伏以真源湛寂,覺海澄清,絕名相之端,無能所之跡。最初不覺,忽起動心,成業識之由,為覺明之咎。因明起照,見分俄興,隨照立塵,相分安布,如鏡現像,頓起根身。

中國古字,一字代表很多概念。現在中國字受西洋文化影響,好幾個字解釋一個概念。“頓起根身”談到了生命之源,人從哪裡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我們宇宙人生最初那個本有的生命,本來是清凈、寂滅。寂滅乃清凈到極點,無有色相,無有音聲,也包括一切色相,一切功能。它永遠清凈光明,所以稱“真源湛寂”。

每一個眾生的本性就是佛,我們的本來是澄清湛寂,這就是佛所悟到的本有的生命,找到了這個叫覺。一切眾生本來是清凈的。這個東西也叫涅槃,也叫道,也叫佛。這個東西無名也無相。思想觀念叫名,是精神方面的,色是物質的,相是現象,包括心理、生理。道體是絕名相之端,比如你打坐,覺得自己見到空了,還是落在名相中,空還是個現象,真正的道體不落在觀念現象中,而且不落在名相之“”,一點影跡都沒有。也沒有能所之跡,無“能見到”“所見到”之境界,即沒有能見之體、所見之境,不留一點跡象。換句話說“絕名相之端,無能所之跡”才到達真正見道–“真源湛寂、覺海澄清”。

平常你們有一大堆問題,只要懂得這兩句話“絕名相之端,無能所之跡”,就沒問題了。你只要有一點名相、境界在,都不是,都不是“真源湛寂,覺海澄清”,已經離道遠矣。

眾生對宇宙第一因的困惑

當玄法師到達印度時,佛教在印度已經沒落了。戒賢法師已一百多歲,還在等玄奘法師的到來。當時的婆羅門等教派恢復了學術地位,印度的學術辯論非常民主,這些教派辯論得很厲害,還有全國性的公開討論。當時有人問佛教徒:“見道時是什麼境界?”答:“無所見、無能見,能所雙亡,即無所見的境界,也無能見的作用。”但既無所見,也無能見,又如何知道是見道了?因此這一問就膠住了好幾年。剛好玄奘法師到了,答以千古名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解決了這一論辯紛爭。過後一百多年在中國又有人問:“請問這一知又是什麼?”可見一個最高的修道境界要把它變成一個學術論辯,問題則永無窮盡。現在我請問在座的人,這一知是能知?還是所知?不管能知或所知,皆非見道之境,要特別注意。

序文的第一段提到,眾生的根源本來“真源湛寂”,為什麼會生出山河大地來呢?個個都是佛,為什麼變眾生了?一切皆空的,為什麼生起宇宙來?這些話《楞嚴經》里富樓那問過佛。普通經典說因無明而生。那無明怎麼來?妄想來。妄想又怎麼來的?學佛是大科學,要一步一步追問下去。永明壽禪師開頭即以《楞嚴經》的經義,反果為因來答覆“最初不覺,忽起動心”,可是“最初不覺”,它怎麼來的?第二,如此則承認本體本來是靜態的。但以宇宙萬法,不論形上、形下,無一絕對靜態的東西,這是一大問題。所以研究佛法要注意,若說這是佛學不準問,權威性的禁止再問,那佛學就站不住腳了。

全部《宗鏡錄》皆在對此作解答,也就是問題在此–“最初不覺,忽起動心”。換句話,這是佛學了義中之不了義教。說宇宙萬有皆是一念無明、妄想而來,試問:妄想怎麼來?你們打坐最煩惱的就是妄想斷不了,你是否認為妄想斷了就是佛的境界?若說是,那你學成木頭幹什麼?若說否,那又何必學佛?本來你也打妄想啊!一般人以為無妄想就差不多成道了,是錯誤的觀念。要不妄想,吃安眠藥、麻醉藥、毒藥都可以達到,那他們成佛了?這是個大問題。學理都沒有搞通,你想實證?這只是修腿,不是學佛。

再則,在序文當中有好幾個大問題。人類文化、宗教、哲學、科學的問題先擺開,先看下面一句由形上至形下的:“成業識之由,為覺明之咎。”說到業,你們嘴巴光掛着造業,事實都不是真心話。什麼叫業?做什麼事都是作業。無分善惡,作好的稱善業,作不好的稱惡業,還有不好不壞的無記業。業由心來,由動念來。所以心念一動就是業識的端由。本來都是佛,個個都是佛,本來自性是清凈光明的,就是念頭一動把明白的正覺迷掉了。出了毛病,就是念動的一動。因此有許多人以為打坐學佛,只要念頭不動就作佛了。根據這段文句來看,他們根本連道理都沒有搞通。這個動還不是指我們的妄念動,這個動可是大得很的。這兩句由形上而形下,反正是一念來的,宇宙萬有是一念“唯心”所造,所以叫了義中之不了義。但這個心動不是這個思想之心,而包括心物一元之心。換句話說,我們這個生命,一個念頭都沒有,腦子一點思想都沒有,很清楚的時候,這正是一念,就是念動,決不是靜態,包括生理、心理方面。因為有這一念,“因明起照”,有個照的作用。換言之,動由靜來,靜極必動,動極也必靜。你剛打坐那一剎那時,很靜、很舒服,再下去未必動,一切事物皆然。那個能動、能靜的誰在作主?要找這個,千萬不要以為盤腿一坐,沒得念頭,這就是佛了。

動念在照的作用上,“因明起照”,才有“見分俄興”。見分就是代表觀念,觀念就出來了,思想與觀念都屬於見分,見道之見也是。第五層來了,“隨照立塵,相分安布”,腦子清楚,能夠照見一切,現象就出來了。因明立照,因照見了,思想作用就起來了,起來了就有分別,但是最後又歸納“如鏡現像,頓起根身。”宇宙來源沒有先後,同時來。其程序先後相差幾微,幾乎沒有差別,頓起種種作用。這一段理論從《楞嚴經》來,引用的文字很美。

次則,隨想而世界成差。後則因智而憎愛不等。從此遺真失性,執相徇名。積滯著之情塵,結相續之識浪,鎖真覺於夢夜,沉迷三界之中。瞽智眼於昏衢,匍匐九居之內。遂乃縻業系之苦,喪解脫之門、於無身中受身,向無趣中立趣。約依處則分二十五有,論正報則具十二類生。皆從情想根由,遂致依正差別,向不遷境上虛受輪迴,於無脫法中自生系縛。

這裡每一個字、每一句子都不浪費而嚴謹。一篇好文章不管文盲、白話,音韻自然就出來,詩境界會把感情帶出來。《宗鏡錄》朗誦後,文章就會寫了。

第二段講,有了念頭以後,這個世界就有差別,分出欲界、色界、無色界,千差萬別。有了思想、知識以後,這個人可愛就喜歡,這個人壞就恨他,憎愛不平等,不能慈悲,還是唯心所造。若不能做到平等慈悲,念頭也就平伏不了。外相沒有關係,一切唯心。從此遺真失性,把物理現象當成真實,被萬象所迷,又被自己思想、觀念騙住。執相、徇名是兩個東西,再進一步,執相、徇名累積久了,就粘住了“情塵”。物質世界使我們對思想、感性抓得牢牢的,稱為“塵勞煩惱”。塵,代表物質世界;勞,眾生都在“”塵中奔忙。塵勞引起了煩惱,但是塵勞煩惱累積久了,你對它還非常有感情,捨不得離呢!妄想心如一個個浪頭過來;停不掉的。

這些對句美極了,是多麼富有文學韻味的佛學。所以要在文化思想學術界顛撲不破,文字般若非常重要。“鎖真覺於夢夜”,靈明覺性給鎮住了,晝夜長夢中,永遠在三界中沉迷,跳不出來。為何跳不出來呢?問題在“積滯者之情塵,結相續之識浪”,因此跳不出來。我們的智眼本來很亮,被人世的知識思想搞瞎了。

於無身中受身”,我們本來是佛,不需要有這個肉身,這個身體是對抗本性最厲害的東西。《西遊記》中的孫悟空就是第六意識的心,活動的很,上鬧天宮,下鬧地府。他還大鬧龍宮,龍王的定海針被他拔走,結果完了,天下大亂。他那麼大本事,跳不過如來手掌,被壓於五行山下。我們的肉體就是五行山,陷進去了出不來。我們現在受罪就是為肉體,一輩子生活忙還不是為了照應“”。死了以後又要來,“於無身中受身,向無趣中立趣”。本來沒有“立趣”,心物一元,一念動來的,所以,一念動以後,第二重宇宙形成了。一有了,萬有隨着起來,千差萬別,六道輪迴。

什麼是二十五有、十二類生?佛學將眾生歸類為十二種類,這十二類眾生歸類為二十五種,有三界:天、人、畜等範圍,依處即是生命業報由來,比如我們的正報是人道,依報是欲界。這世界有很多慾望,一切環境即依報,都是唯心所造,因為有情、有思想而有二十五有。

情與想不同,情是不用頭腦的,比如鬧情緒,《西遊記》中,三個師兄弟,孫悟空是第六識,有思想、頭腦、最厲害的,豬八戒是情,豬一樣哼啊、哈啊,光是鬧事情,什麼事情都是他鬧的,他碰到盤絲洞七姊妹的情絲脫不了,七情六慾都屬情。所以要給他八戒,非戒制不可,然情絲還是戒不了,非常可怕。另外“”也可怕,所以一切皆從“”、“”根由來,因此依、正有差別,“”“”各個有別,但是本體沒有動過。

向不遷境上虛受輪迴,於無脫法中自生系縛。”不遷,源自肇法師《物不遷論》。僧肇法師為南北朝人,他認為萬物根本沒有動過,“旋嵐掩岳而不動,江河競注而不流。”要注意的是,這裡講的非唯物,乃由唯心論講至物理世界,在一千多年前,已講得非常精采。這篇文章跟其它重要論文都收集在《肇論》這本書里,值得好好去研讀。


《宗鏡錄略講》第02章 坦坦覺路作迷途

一切眾生、一切佛的本性,就是一切萬物的本體,本來是清凈、圓明的,以中國文化來講是“本善”的。不要把它作普通善惡的善來看,它是超越此相對待的善是至善的、那為什麼會動妄念?為什麼會有世界?為什麼會有萬象差別的不同?

佛法的形上學可與《易經》合參

永明壽禪師以《楞嚴經》要旨答:“最初不覺,忽起動心。”覺與不覺兩個問題來了。不覺”之來,主要是“覺明為咎”。以《易經》的道理來講,陽極則陰生,陰極則陽生.有人提出來,認為這個答案不夠透徹,不能令人滿意。這提得很對,是不大令人滿意。

在學術立場講。是要絕對客觀,好的就是好的,不好的就是不好的,本來佛學這一段話是並不太令人滿意,但也不是完全不對。最初動念是“覺明為咎”的,忽然不覺來的。為什麼有個忽然不覺呢?這不覺從哪裡來?

比如王陽明所講的“良知良能”,這一知從何而來?若從本體來,其本身即有善惡,也包括了知,這是很嚴重的問題。要詳細地討論起來,牽扯一大串,一時討論不完。

這裡簡單扼要地說,“覺明為咎”是倒果為因的說法。已經成道的人,已經還源,證到清凈圓明、明心見性以後,太保持清凈光明,因太過而生不及,太過了本身就是妄念。

比如大家打坐,剛剛上座,眼睛一閉那一剎那,很清凈,那是很短暫的一剎那,接着想保持清凈,那就完了。由這個理由來說明本體來源,清凈光明忽起動心,是倒果為因的說法。是佛沒有辦法,只好從果來說因,最初萬有是“覺明為咎”來的。

以邏輯道理來講,這種形而上本體,忽變為形而下萬象的道理,不能算是究竟的說法。佛學對此點到為止,唯有用中國的《易經》、道家思想來補足。不過如把中國的《易經》、道家思想單獨來說明形而上的本體,那又不行了。必須這幾樣綜合起來,對形而上到形而下的說明才能清楚。

《易經》講,“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是指動靜、善惡、是非、來去、生死等相對的現象。相對是兩頭,能起相對的那個是不屬於相對,勉強可以說是絕對。

所以以此道理來講,“覺明為咎”,覺明也並不為咎,換言之,陰暗、昏味也不足為病,各有立場看法,白天有白天的好處,夜裡有夜裡的好處。所以《易經》言:“一陰一陽之謂道”,乃指形而下的法則;形而上的本體,則如孔子在《繫辭》上所說:“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所以“最初不覺,忽起動心”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

所謂感應,雖起形而下後天的作用,最後他還是歸到本來寂然不動。至於明與不明、動與靜、好與壞,則是人為的分別,同形而上、形而下沒有關係,這是《易經》的看法,當然《易經》沒有說這麼明顯。研究《易經》,不論在理、象、數方面,都須先通《系傳》,把道理先搞通。

道家《列子》這本書分出五太:太虛、太無、太素、太質、太極,一層層下來,也討論到本體生萬有的道理。本體本來清凈圓明,忽然一動,生出萬有,生命經過了這五種層次。這種次序五行思想、易經思想,同佛法的五蘊都有相關連之處。

人類文化號稱五千年,其實是很幼稚、很可憐的。人類到現在還在追求最初究竟怎麼來的?乃至現在還要到太空去探索這個生命問題。

科學文明發展至今,誰也還拿不出一個確定的答案,宗教有宗教的說法,哲學、科學也各有各的說法,莫衷一是。總之一句:都非定論。

若要證到宇宙本體的問題,扼要地說,只有用禪宗的兩句話:“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來說明。《楞嚴經》的“覺明為咎”只是權說而已。

要嚴格研究起來,以佛學本體論來講,小乘知見與大乘知見的看法各有不同。《宗鏡錄》是用《楞嚴經》的本體論來闡釋的。《華嚴經》則無所謂咎與不咎,覺明也不為咎。象《涅槃經》等各種經典,乃於各種宗教哲學對於宇宙大多持悲觀的看法,覺得人生悲慘可憐。

《華嚴經》則不然,認為這個世界善善惡惡、是是非非、動動靜靜,一概都是至真、至善、至美。都是一個本體所發生變相而已,一切都是變相,變相無論春夏秋冬、善的、惡的各有各的好處,各有各的壞處,以這立場來講,覺明也不為咎了。這問題討論起來很複雜,講到本書後面再繼續討論。

其次,有人提出見分與相分的問題。見是看見的見,相是現象。比如用眼看花,眼是相分,能看到花,了解那是花,這個精神作用是見分,這是唯識論名詞,很多書註解來、註解去,非常難懂。若以現在的名詞來理解,相分為物理世界,見分為精神世界。

世上庸人多

於無脫法中,自生系縛”。用不着解脫,自然解脫,就叫“無脫”,並沒有一個東西給你跳出來,只要自己一念清凈自然出來,這叫“無脫之脫”。眾生認識不到自己本性本來沒有束縛,都是自己找煩惱,所以大家打坐想找開悟,實際上只要真懂得兩句話:“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就開悟了,你不擾亂就開悟了。拚命在修道、打坐也是在自擾,跟自己過不去,這叫“於無脫法中,自生系縛”。

如春蠶作繭,似秋蛾赴燈,以二見妄想之絲,纏苦聚之業質”。

永明壽禪師把哲學放在文學中表達很高明,春蠶即出自李商隱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至於“秋蛾赴燈”,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飛蛾撲火的現象。這裡所講的二見即是我見、法見。前面講見分是精神;這裡的見是觀念,主觀的觀念有我、有法。先入為主即法見,一切痛苦由我的觀念來。什麼叫人生,以小乘佛教觀點來看,人生是一切痛苦集中的焦點,所以叫苦聚,我們一般人卻在主觀觀念上,把它當成快樂、這裡所講的業,並不一定是不好。象同卵雙胞胎,身體是一樣,思想、感情卻不同,各有各的業。身體是正報,此身以外,也就是中國人常說的“身外之物”都是依報。又如西方極樂凈土是阿彌陀佛願力所成的依報,正報是阿彌陀佛的精神。福氣容易智慧難,有同學問:“智慧是不是一種福報?”我說:“不錯,智慧是由福德而來。

用無明貪愛之翼,撲生死之火輪,用谷響言音,論四生妍丑”。

古人得道而有神通的,要點破災禍,是有違因果報應,要不點破,又有違慈悲心。這真是互相矛盾而左右為難,有時只好隱約暗示,象濟公知道菜等(寺)有火滅之難,只好大叫:“無明發了!無明發了!”等到大家搞清楚,寺已經燒起來了。無明發了,就等於我們常說的無明火。能夠空掉無明,解脫了無明,對真正達到明心見性的“”,貪愛就是無明的幫凶。古人有兩句俗語:“誰人背後無人說,那個人前不說人。”完全不說是非,是絕不可能的,而是非正是由言語來的,言語本來是空的,可是我們聽了言語是非還是會生氣,那是最笨的。聽過了就空了,可是我們卻配合上觀念、分別心而生煩惱。四生就是《金剛經》所講的胎生、卵生、濕生、化生。

以妄想心鏡,現三有形儀。

這裡用鏡子的”‘鏡”,而不用“”,“”比“”更好,因鏡空靈,照得也很清楚。我們人生一切煩惱都用妄想來的。都是妄想的心境,現出來三有–欲界、色界、無色界的形儀。

然後違順想風,動搖覺海,貪痴愛水,滋潤苦芽。

歸納起來,一切痛苦煩惱都是主觀觀念一念來的,不了解這個,碰到違順時,就發生煩惱,動搖清凈無波的覺海,產生貪痴愛水種種煩惱。

一向徇塵,罔知反本。發狂亂之知見,翳於自心。立幻化之色聲,認為他法”。

因此一念迷掉了以後,跟着外境物理作用在跑,被唯物所引誘,跟着塵勞跑,不知回光反照代自己心性的本體。以心理學來說,象犯罪、變態等、心裡學可以詳盡分析各種不正常的心理,卻很難說哪一種心理是正常的。以佛學來說,沒有一種人心理是正常的,都是在狂亂中,只有一種人正常–“明心見性成佛者”。

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最正常,可是我們看他則是不正常的。眾生都犯“狂亂知見,翳於自心”,物理世界一切聲色都是“幻化”的,不是沒有,而是幻化,如電影一樣;但很多人都在看着古書掉淚,替古人擔憂。“認為他法”這句話最重要,一般人都認為我本來很好,是外界影響了我;佛法則認為心物是一元的,內外合一,不是外界影響你,是你自己找麻煩,影響了自已。

從此一微涉境,漸成嘠漢之高峰;滴水興波,終起吞舟之巨浪”。

這說明了人的思想的情緒是那麼可怕。因為認不清一切妄念都是自生煩惱,因此只要絲毫微塵的念頭動一下,觀念一建立.變成了透天高峰,尤其人我山高,動也動不了。

莊子說:“颶風起干萍末”。颱風怎麼起來的?可以從浮萍的波動看出來它的興起。只有一滴水動,最後可以使大海起任狂浪。天翻地覆。象人世間朋友夫婦,吵起架來、鬧到絕交、離婚的地步而本來都是由一點小事情引起的。中國道家講軍事、謀略之學的《陰符經》說:“天犯殺機、陰陽起覆;地犯殺機、龍蛇起陸;人犯殺機、天地反覆。”所以還是人最厲害。人的思想、念頭最厲害,最可怕,世界大亂就是這麼來的。

性相近,習相遠

接下來講“三乘五性”,三乘即聲聞、緣覺、菩薩,人的稟賦根性不同,也就是現代心理學所說,人的性向問題。各個性向不同,這還只是人世間的心理研究,不如佛學深,比如蘇東坡的詩:“書到今生讀已遲”,人的聰明智慧不是靠這一生,是前生累集來的。有些學生愛玩小乘道–有為法。這是他的根性,要想把他轉過來,很難,那要花很大的力氣,人的稟賦根性為什麼不同呢?從佛學觀念講,人有了貪慾這一念,就變成生命在六道輪迴中越滾越迷。“輪迴”這兩字翻譯得好極了,當時翻譯得很新穎,只是一千多年來用舊了。《易經》上說“循環往複”,講的是原理;輪迴講的是現象。為什麼人在輪迴中轉不出去?就象電風扇轉動中的蒼蠅,你看轉得多快!轉昏了頭,硬是轉不出去。我們為什麼要打坐?打坐就是要把電風扇漫漫關,慢慢停下來,就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是現在大家打坐,反而加開,轉得更快,所以不得解脫。所以要找到開關,本書即在幫助我們找到開關,知道怎麼使用,幫助我們從輪迴中返回本來那個樣子。

爾後將欲反初複本,約根利鈍不同,於一真如界中,開三乘五性”。

人的根性利鈍不同;遇到利根的人,一點就通,真是孟子所講;“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遇到鈍根的,簡直沒辦法。要想學孔子“好學不厭”還做得到,要做到“誨人不倦”那就太難了,碰到鈍根的人怎不會火大?所以孔子偉大。這人的根性么來的?這裡又講到本體。

於一真如界中,開三乘五性”,本體只有一個,比如水:可泡成茶,可製成酒,也可做成毒藥,使用很廣泛,但它的本體是水。本性是一個,我們修道來返回那個水,回到那個本性去,不是找現象。但是人的妄念一動以後,如蒼蠅在電扇裡頭,永遠在轉,轉慣了,因為長跑、短跑不同,而有三乘五性。

五性指定性聲聞,定性緣覺、定性菩薩、不定性、無性。怎麼叫定性聲聞?比如有些學生,想給他菩薩噹噹,哄他騙他,他就是高興小的,就是沒法接受大乘。怎麼叫定性緣覺,比如我所接觸的一些人,一學佛就變得任何人不見,最好是峰頂上住茅蓬,鬼也不見。事實上,“”會來找他的。有些人屬定性菩薩,叫他學小乘,不幹,萬事都管,忙得不得了。不過不定性的也很多,如墨子講染絲,碰到紅就變紅,碰到黑就變黑。再有些是糊裡糊塗,比不定性還差一等,搞了半天,就如孔子所說:“能使由之,不能使知之”,碰到無性這種人,就只能:“使由之,不能使知之。”叫愚笨的人上去當第一流智慧的人,他會發抖,會把他嚇死,你只有告訴他怎麼做,硬是沒辦法跟他講道理。

在東西文化哲學中,首先提出人性平等的是釋迦牟尼佛。但注意啊,佛所提出來的不是政治性,而是形而上本性的平等,形而下,一切作用起後就不平等了,三乘五性有所不同了。

或見空而證果

人一念空就證果。什麼是空?這是個大問題,一般人認為沒有妄想,沒有念頭,叫做空,錯誤到極點。如果硬要把思想、妄念壓下去,這樣叫空,不到三個月,腦筋便遲鈍了,心理就乾枯了,搞得一切都討厭,沒感情。所以真正見空而證果的這個空還難見呢!既使證到了,也不過小乘而已。我曾特別提出來修白骨觀,要證身空、太空,還非修這條路子不可,不然,就進不去那個空的境界。千萬不要以為把念頭壓下不動那叫空。我再三提過的,宗喀巴大師說,如果這樣叫無念的話。果報是墮畜生道,很嚴重的。

或了緣而入真

這是緣覺,比如凈土宗蓮池大師,在家時與太太感情很好,有一天太太端來了茶,他卻一不小心把最喜愛的玉杯打破了。這一下他忽然感覺到,什麼妻子、玉杯,再好也要分手,因此毅然出家了,後來成為一代大師,象這一類即因緣覺而來。

或三祇熏煉,漸具行門

大乘道修持法,一個人修行要經過三大阿僧祇劫,無量劫熏煉,才慢慢形成菩薩心腸,一般講行願,其實願容易想,行卻是個大問題,處處為我、為己,行門還差得太遠,沒有一點行為夠得上學菩薩行。世上凡是講修行的人往往是第一等自私的人。我們就常聽到這樣的話:“我在打坐修道不要吵!”或“我在修道,你要供養啊!等我修好了,再來度你。”真正的大願談何容易?我們要隨時檢查自己的心理行為,象我們朗朗上口的四弘誓願,真正從內而外,言行合一做到的,又有多少?絕大部分人煩惱還捨不得斷啊!佛道嘛,有些心而已,還要玩一下。“”誰都會吹的,什麼濟世利人,自己都濟不了,不要變成“”人就好了。人就是行門最難,佛經上說要三大阿僧祇對慢慢熏練自已,改變自己的心理行為,才漸具行門,有一點象。

或一念圓修,頓成佛道”。

有上根利器者,一念之間圓滿修成,即禪家所說的頓悟。現在全世界都在講禪學,以為打打坐,說幾句幽默的話都是禪學:春天到了,池塘里青蛙,撲通一聲跳下去,就是這樣,這就是外國人講禪,頓悟了!不是這個,頓悟要行到、理到、功夫到,也是行持之一。大菩薩慈悲利世行為也要到,這是真正頓悟的境界。

達磨祖師講禪宗二入:“理與行”而且行入最重要。達磨祖師對後世的預言:“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頓悟不是玩嘴巴,要注重事行。

斯則克證有異,一性非殊,因成凡聖之名,似分真俗之相”。

三乘五性分別清楚了,重點在所證到的有異,但形而上本體是一樣,只有作用、方便上有差別,凡聖在形而上道作則無不同。

若欲窮微洞本,究旨通宗,則根本性離,畢竟寂滅”。

嚴重問題來了,前面講,人人都有道.為什麼我們凡夫見不到呢?因一念迷掉了,而產生三乘五性不同根器,雖不同,但形而上本體一樣。現在由本體來,所謂言下頓悟,悟道是什麼樣呢?真正的佛法“究微”,追究它根本的所在,研究到佛法的宗旨,完全槁通了,是空的–“根本性離,一切性離”。唯識講諸法無自性,心、物皆屬“”之觀念中,一切法都是因緣所生,沒有各自的自性,這個無自性與明心見性之性不同。

但有些人搞錯了,一看“諸法無自性”,認為佛法講無自性,還講明心見性是真常唯心論,錯了,是外道之見。將諸法無自性變成唯物論,斷見。人死了就拜了、人死如燈滅.諸法無自性嘛、還去求個什麼自性呢!這個見解非常嚴重。今天、在思想界中,這個思想非常流行,此論書籍充斥,毛病大家都看不到,換言之,這在提倡唯物思想,縱使無意,卻未入此偏見中,把佛法解釋錯了,永明壽禪師就不用“無自性”,用“性離”,在邏輯上,使天地相隔,大妙了,“無自性”是主觀的,在邏輯辯證法上是拿開它,與斷見一樣是拿開它,“性離”是有性,自己離開的,客觀的。這些思想,同大家修證的關鍵非常大。


《宗鏡錄略講》第03章 如幻似真情何堪

現在講到形而上道體的問題,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講的“明心見性”。什麼叫如來本性?–一切眾生自己的本性。

若欲窮微洞本,究旨通宗,則根本性離,畢竟寂滅,絕升沉之異,無縛脫之珠。

最高的道體是什麼樣子?是“根本性離,畢竟寂滅”。寂滅是中國文字,梵文原意是涅槃之意,用中文翻譯叫寂滅,另有一種翻譯是圓寂,圓滿的寂滅。這些翻譯是不是完全是涅槃的本意呢?不是的,因為翻成寂滅與圓寂,在中國文化,尤其在佛學觀點上,形成一個很大的誤解,好象寂滅、圓寂是死的東西,什麼都沒有了。一般人學佛,認為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空才是究竟,這在觀念上犯了絕大的錯誤。但是為什麼要那麼翻譯?在中國文字中,也只有這幾個字最好,最能代表名清凈的一面。實際上“涅槃”包括了常(經常)、樂(快樂)、我(真我)、靜(清靜),所以它是寂滅、圓滿、清凈的,是樂的,不是悲的,但一翻譯成圓寂、寂滅,易使人走上錯誤的路線.後世即以消極代表涅槃,犯了嚴重的錯誤。

這個問題解決了,我們再迴轉來看《宗鏡錄》,講到形而上道體–“根本性離,畢竟寂滅”,真是一字千金。中國文字若要以文學技巧寫絕對邏輯、科學性的東西,很難寫得美,寫不出好東西來。把科學的書文學化很難。過去有學科學、化學、物理學的,大學畢業後出去教書,我告訴他們想辦法把科學變為趣味化、文學化,不要刻板地記公式,把公式配一個很藝術的故事,學生一定容易記的,培養科學人才也方便得多。只有一個同學做到了,清華畢業後教化學,很叫座,他就是採用了我這個辦法,當然他很苦,或者用李後主的詞,或者用某些東西湊攏來講,結果學生歡迎之至。我本來不相信,問他真做到啦?上課我去聽聽看,他說拿錄音給我聽,一聽果然教得好。這就說明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要把它寫成很好的文學真難,可是這四個字用得很好。

唯識講“諸法無自性”,這是唯識宗(法相學)的重點。通常般若宗講一切皆空(中國文化南北朝以前的翻譯),也有流弊,一般人往往把“”跟“絕對沒有”連在一起。假定把紙燒了,沒有了,這個空即屬佛學上所說的“斷見”,唯物思想哲學即有此毛病,人死如燈滅,一切過去象燈熄了,沒有了,把佛學的空與斷見配合,觀念錯誤。因此後世唯識學家有鑒於“”這個名詞易引起錯誤的偏差,不用空的觀念說明,而用另一個名詞–“諸法無自性”。

佛法“空”與“有”的諍論

然而,到了唐代玄奘法師譯經這麼一翻譯後,在中國又引出一個偏差。因為禪宗以中國文化的觀念標榜,“明心見性”,為什麼有這個觀念呢?因為性與情這兩個字,在中國文化的根基非常久,比如三代以後,周代文化在禮記上提到“”與“”,佛法傳來中國翻譯後,很多都採用中國文化本有的名詞,象“眾生”一詞出於《莊子》;“功德”出於《書經》;“居士”則出於《禮記》,佛經翻譯采諸子百家之名詞者非常多。此乃因翻譯不同的文字,必用其原有文化使用慣了的名詞,才易使人了解社會。

所以禪宗提出“明心見性”,是根據中國文化本身的道理來說明的。然而,以後世整個佛學來講,用這四個字,毛病也出得很大。比如佛經上經常講到“”,界線分不清楚,有時將思想、現在講話的情緒、腦子在想的也叫心,實則非也。有時佛經上講心,是代表超越思想、分別、意識、情緒以外的那個本體的作用,全體的,心物一元,也用“”作代表。因此佛經中,上下兩句或一句中有兩個地方用到“”字,可能就有兩個不同的涵義,但是沒有在這上面下功夫,後世就很容易把它混淆,混淆就產生很大的毛病。

由這個道理,我們知道禪宗講“明心見性”是一個代號,然而自玄奘法師翻譯唯識學“諸法無自性”以後,中國佛學思想也發生了個爭論的問題,“一切無自性”,禪宗卻講可以“明心見性”,那,不是這個錯了,就是那個錯了,究竟錯在哪一面;有人認為,禪宗所講的“明心見性”是有個東西可見,有個心可明,這個已經不是佛法,這與印度婆羅門教傳統的真常唯心論一派相同。因而,種種錯誤觀念就出來了。

仔細研究唯識、法相後,即可了解玄奘法師所翻譯的“諸法無自性”,是指一切形而下、宇宙間的萬事萬物,沒有一個單獨存在的根本性質,過去曾講,現在再提出來注意,比如粉筆、紙幣、手帕,都是語法中的一法(法是代號),它無自性,將手帕分析,是綿紗、化學纖維、人工、顏色等綜合體,每樣把它分開來,手帕並沒有自己的自體存在,它是各種原素因緣湊合,偶然地、暫時地構成了這麼一個東西;而名詞也是假的,我們叫它手帕就變成手帕,當時取名叫阿狗,現在就叫阿狗,名字無自性。形而下諸法沒有獨立存在的性能,不會永恆存在,一切無常,都要變去,所以說“諸法無自性”並沒有錯。可是後世有一幫研究唯識學的,抓到雞毛當令箭,談空說有,都用錯了!唯識講諸法無自性,哪裡還有個“明心見性”的性可見呢了認為這些都是假的而斥為外道。所謂外道、內道是代表分界的分號,錯了的,釘個牌子歸到一個範圍,叫外道;在這個範圍對的,叫內道,內外就是那麼一個界線的分辨。

那麼,實際上對不對呢?我們曉得,諸法無自性對形而下的事物而言是不錯的,然而對形而上,唯識又建立一個什麼呢?就是阿賴耶識轉入真如,另定名稱叫“真如”,八識心王轉完了,絕對的凈化,凈化到剛才所言涅槃的清凈,那個東西也叫真如。不過,嚴格研究又分兩派:一派唯識學者不用真如這個名詞;一派則主張必須建立另一個作代表。

現在,我們先來解釋一下“真如”,中文翻譯佛經非常妙,很美!注意這個名稱哦!見了道叫“真如”翻譯得很好,其它都是假的,只有這個東西是真的。但是倒過來念呢?“如真”,好象是真的。我經常提醒大家注意,佛法有一句話:“如如不動”,一般人看到都認為不要動就是佛了!根本連文字都讀錯了!“如如不動”,好象、好象、好象沒有動,對不對?中文翻譯得很好。實際上動而不動,不動之動謂之如如不動。這又講到中文翻譯的問題,現在有很多英文翻譯,我感到本事好大,也好大膽。中國佛經從印度翻譯過來,每一位大師不但懂得中國諸子百家的文化,而且要懂得各種各樣的方言。象我們只曉得把外文弄好,在外國蹲了十幾年對某地的方言都不知,這就無法翻譯,那些地方那個字才恰當,很難!

迴轉來我們說到建立真如,見道的道體叫真如。唯識有一派學者根本不建立真如,把第八阿賴耶識凈化了就是道。

即此用 離此用

《宗鏡錄》談到道體,它的自性根本是離開你,不是你離開它。換句話說大家要求空,一般人打坐都想空念頭,很多人問我怎麼空?唉!我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是念頭來空你,不是你空它。“根本性離”是自性離開你,不是你離開它。比方我們八點鐘坐在這裡,大家檢查第一次的念頭、思想現在還有沒有?它早就跑掉了!你想空它幹嘛!“根本性離”是它離開你,空是它來空你,不是你空它啊!佛法叫你認到自性空,是認清根本性離你,不是你在離它。也就是《楞嚴經》所說的:“即一切相,離一切法”,兩句話說完了,自性本體,由體起用,由用歸體。我手裡拿的一根寫黑板的,叫粉筆也好,鋼筆也好,反正是一個東西,你第一眼看到了,第二眼想永遠停留在上面,不可能,它早就過了。“即一切相”,這是一個現象;“離一切法”,它本來就走開、空開,自性本來如此。即一切相就是本體起用;離一切法又是歸體,由用而歸體。所以這裡告訴我們根本自性離,自性是本空的,不是你去空它。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金剛經》講的方法,“應該”這樣做。佛弟子須菩提問佛,妄念太多如何空?他問的是方法,佛告訴他:“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有個“”字,鳩摩羅什翻譯的也好。如果講本體,此字應換為“”無所住而生其心,即一切相,離一切法,自性本空,不需要你去空它。我們求修養心性之學,自己有一個很空的境界,你曉得那個空的境界是不是一念?那就是一念。你覺得現在很好,很坦然、很清凈,你早就在意念上了。這也是心理造成的現狀,亦即相的境界,有一境界就是相,當然境界也是它變的,沒有錯,但是要即用即空–“即一切相,離一切法”。

所以我們再三讚歎《宗鏡錄》一句話“根本性離,畢竟寂滅”,把找們點清楚了。永明壽禪師把唯識般苦談空說有,兩方面佛法最高的道體宗旨,用“根本性離”四個字點出來。

畢竟寂滅”,不是你去寂滅亡,自性本來寂滅,徹底的寂滅。如果你把畢竟寂滅當成方法來用,打坐時,拚命把自己的念頭寂滅,那你是吃飽了飯沒事做。問趕緊去盤腿吧!吃飽飯沒事做,不盤腿幹什麼?“不作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當然你叫它是修道、盤腿,實際上是無聊。它“根本性離,畢竟寂滅”,不是你空得了,不盤腿也空,盤腿也空,要把這個道理弄清楚,才能夠談學佛。

萬變不離其宗

絕升沉之異,無縛脫之殊,既無在世之人,亦無滅度之者,二際平等,一道清虛,識智俱空,名體咸寂,迥無所有,唯一真心,達之名見道之人,昧之號生死之始。

這一節統統跟我們說完了,重點在“根本性離,畢竟寂滅”。下面的文辭都是形容這個本體。

絕升沉之異。”無所謂升華、墮落。修道悟了道,謂之超生,沒有悟道,墮落在三界六道謂之沉。無升沉,自性無差別。宇宙間的現象,生命有六道輪迴,上三道:天、阿修羅、人道;下三道:畜牲、地獄、餓鬼。下地獄你的本性到哪裡去了?下地獄的人沒得本性啦?比如我假使下了地獄,我的本性帶到哪裡去了?帶到地獄裡頭去了,在地獄裡受苦的也是我那個東西。升沉、超脫同墮落是兩個不同的現象,自性圓滿,它沒有離開你。因此地獄中人突然悟道,一樣可以成佛,一切眾生皆可成佛,一切也包括了地獄。如果諸位懷疑我講的這個道理,可以去看《涅槃經》,這部經就講到一切內道、外道、天堂、地獄毫無分別,每個眾生都會成佛,什麼時間?長短的問題,有人一下成功了,有人過三大阿僧祇劫慢慢來而已。

關於這個問題,中國文化有一個有趣的典故:“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生公即是道生法師,二十幾歲時,佛學已研究得很好。當時《涅槃經》只翻譯了六卷,開頭講一闡提人不能成佛,一闡提指罪大惡極之人,沒有一點善心、善念。唐社長昨天跟我講一件吃人的事,問我聽過沒有?他說在海上逃難,報館記者採訪證實確有此事,在海上艱困掙扎的情況下,把老婆孩子烤來吃了。我說這有什麼稀奇!孟子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幾希”,其實連希都不希。到那個時候,我要活着,管你什麼孩子老婆,都吃,歷史上多得很。這就是一闡提人,壞到極點,從頭頂上壞到腳指尖,沒有一樣好。佛說這樣的人不會成佛,只有善心能成佛。

南北朝時,中國文化在長江以北,中原地帶,南方談不上文化。結果年輕的道生法師提出一個論點:“一闡提人皆得成佛”。罪大惡極的人最後還是會善心發現而成佛。噢!不得了!這個論文一提出,當時有道的老和尚、高增有多少啊!鳩摩羅什的譯經院兩、三千人,都是第一流的學者,是集體創作。這個年輕人有這樣的思想,趕出去!佛經上講犯戒有個名詞叫“”,翻得好聽而已,什麼擯啊擯!趕出去就是,不准他留在佛教團體、文化中心。生公只好跑到南方,江蘇的虎丘山。

那時南方文化還很落後,生公等於被趕出國,自已越研究越覺得有道理,最後沒得辦法,南方和尚看他是被北方趕出來的,是外道之見,他在南方也很可憐,沒事打坐把石頭排好,跟石頭講經說法,講到一闡提人最後也可以成佛,問石頭:“你們說對不對?”石頭都搖起來。所以叫“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生公當時被認為大逆不道、思想錯誤,被趕出北方時說;“若我所說,反於經義,請於現身,即表癧疾,若於實相不相違背者,願合壽之時,據獅子座。”後來他去廬山,得以讀到新譯的《大涅槃經》,果然跟他所說的相符。

大家都非常地敬服,他也接受大家的啟請,升座說法,講得精采極了。最後果如他所誓言的,端坐正容,好象入定似的,走了。

所以說自性在任何地方都存在,下地獄自性被烏雲障礙住了,若一散開,大惡人把一點曙光露出來,善心一發現,他也成功了。“絕升沉之異”,自性本體無差異。“無縛脫之殊”。學佛是學解脫,講修道則言逍遙,不過大家注意,包括我在內,學了,結果既不逍遙又不解脫,一切拘束得要命,這個很苦,本來人世間煩惱層層束縛,把我們捆綁起來,我覺得學佛修道後又加了兩層,把自己綁得更厲害,蠻可憐!不曉得是智慧還是笨蛋?我到現在還搞不通。

照道理講,永明壽禪師告訴我們“無縛脫之殊”,解脫個什麼?沒有解脫,本來也沒有綁你。禪宗三祖僧粲大師見二祖之前,一身是病,痛苦得很,根據佛法,病是怎麼來的?由惡業來的。業怎麼來的?心造的。當然不是現在心,我們生下來沒有造業,怎麼帶來病?這包括過去心。三祖求師父為他解脫,二祖叫他把業找出來就給解脫,找了半天,沒有,那好嘛!誰綁你?本來沒有人綁你。故事大概如此,詳細的你們去查,這段跟二祖見達磨,請求安心的故事差不多。所以綁與解脫都是你自己造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既無在世之人,亦無滅度之者”,拿本體言,我們這些在世的人根本沒有存在,只是偶然的、暫時的,再幾十年一下過去了,本來沒有。人類自有歷史到現在,不曉得過了多少人,大家都上台唱一唱,唱完了下去,沒有了,看不見,本來也沒有一個在世的人,在世的人都是傀儡,後面有個東西牽着玩,玩幾十年就沒有了。

那麼,成了佛就滅度了?也沒有滅度的人,沒有說哪個涅槃去了。所以我常說涅槃去了,所以我常說涅槃是捏一個盤子,不知是江西瓷盤還是化學盤?捏了什麼盤?《楞伽經》告訴你:“無有佛涅槃,亦無涅槃佛”,自性本來在涅槃中,“畢竟寂滅”,涅槃就在自己現前、自己身心上,你沒有找到而已,找到以後,無所謂在世之人,也無所謂涅槃者。所以“二際平等”,過去未來都是空,一切相對的都是畢竟沒有,是現象。本體不是沒有,“一道清虛”。為什麼唯識學講轉識成智,其他宗派講去掉妄念才能成道?妄與真沒有差別,“識智俱空”,真妄不二,是一個東西。

名體咸寂,迥無所有”,名代表相,一切觀念、妄想;體代表本體,本來清凈,本無所有,本空,它空你,不是你空它。“唯一真心,達之名見道之人,昧之號生死之始”,悟了道見了這個,假定這個名稱叫“真心”,證到這個境界叫見道之人;不懂這個,就在生死中輪迴旋轉,自己被自己捆起來玩。

人我如虎

大家注意這篇文章,先是提出“三乘五性”,而不是這麼講,當然被我們這樣一講,等於狗啃骨頭,啃得支離破碎。如果諸位自己回去念,在燈前點一支香,不是為了信佛,誠誠敬敬的,燈太亮了,味道不好,不如點一支蠟燭,若隱若現,兩腿一翹,泡一杯茶,如果你抽煙,最好抽一支,然後高聲朗誦一番,不涅一個槃,那個槃都來涅你,啊!那非常清凈!一讀就到了,這文章就有這樣好。我們現在不是涅槃,是狗啃骨頭,盤(槃)子都啃翻了!味道不好了!這個文章要注意!回去還要研究。

這裡討論到人的修道根器有“三乘五性”的不同,他首先把根本提出來,本來沒有不同,本體是一個,等於太空是一個,為什麼這邊下雨那邊天晴?這裡高山那裡平地?為什麼來的?在家出家拚命學佛求道.到底求個什麼東西?這一段有說明。

復有邪根外種,小智權機,不了生死之病原,罔知人我之見本,唯欲厭喧斥動,破相析塵,雖雲味靜冥空,不知埋真拒覺。

他說有些人講修道,看起來是修道,站在另一大乘根器、真正道體的立場上看,這些人叫“邪根外種”。這是名詞,外道內道之分,外道也是道啊!道乃路也,本來是一條直路,他硬要轉來轉去,轉不通開個山洞,最後也到了,這叫外道。內道的人直接悟道好不好?也有不好之處,坐飛機一下到達目的地,哈!一路上有許多東西你沒看見,那些走岔路來的,有壞處,很辛苦,走了很多冤枉路,但他比直接來的人高明得多,冤枉路旁的風景他都知道,你卻不知道。所以講外道、內道是假定名稱。不過,這裡說有些人是邪根外道,走錯了路。

小智權機”,智慧太淺;“權機”,本體大機大用,小智的機關腦子,靈光少了一點。我經常跟年輕朋友說笑,“怎麼你出生的時候,腦筋不多拿一條,而且投胎也不選個好的腦子裝,匆匆忙忙把生了銹的裝進來,幹嘛?”這是笑話,但可以說明“權機”兩個字。機變不夠靈巧的人。

不了生死之病原”。不曉得生命生死的根本是什麼東西來的?這個開關在哪裡?沒有找到。也不曉得“人我”這個東西。“人我”不一定你跟我相對,你是人,我不是人;也不是說站在你的立場,你變成我,我變成你。這是相對的話,實際上也可以說絕對,我就是我,我是個人,人就是我,我就是人,這個東西怎麼來的?因為我們一切煩惱都是人找來的。象剛才所舉人吃人的例子,人到了必要時只有我,不但烤兒子吃,連媽也照樣烤來吃,這些資料歷史記載很多。我告訴唐社長,吃菩薩的也很多。一家人逃難,父母老了,要兒女先逃,兒女怎麼做得到?父母把自己弄死要兒女烤來吃,吃了好求生逃路,這是菩薩境界。至於你不肯給我吃,我把你弄死了吃也多得很。人到了最後只有“”第一,非到患難看不出真正的道德。唐社長結論:“人壞起來比禽獸還壞,恐怕好起來沒有比菩薩更好!”我們倆說這個笑話也蠻有道理。

這些人不曉得人我,我們這個人,這個東西是什麼根?它的根在哪裡?見道,一個觀念,就是這一念,見地之見,一念就有人找出來,因此他們搞錯道理,不懂本體的道理卻想修道。

厭喧斥動”,討厭!趕快出家,或到山裡清凈、打坐,認為那才是修道,啊喲!你看那麼多人,吵死了!煩死了!“厭喧”怕吵鬧。“斥動”罵人一天到晚亂跑修什麼道!不對!認為修道的人應該坐在那裡,講好聽是如如不動,實際上是變個死東西,就象我們罵人:“看你那個死相”,那才好象真是修道!什麼都不懂就是修道。

破相析塵”,把一切外相離開,分析塵世間的事,一概要不得。

雖雲味靜冥空”,一味貪圖打坐、清凈,認為那才是道;“冥空”,這個空是腦子什麼都不想,啊!這個是道,不這樣就不是道。

不知埋真拒覺”,實際上外道也這樣,把真如本性活埋掉,把活活潑潑的本性埋到死東西裡頭,埋到清凈里去,他不曉得那個動的也是本性動。“埋真拒覺”,他把活動的本性埋到死東西中,而且討厭妄念。

我這麼坐怎麼還什麼都知道?你不知道你去死去!對不對?本來自性都知道,都不著嘛!所以大乘三法印說:一切無着、無性,本空嘛!物來則用,過去不留,自性本來是本覺靈明,所以搞錯的人是“味靜冥空,埋真拒覺”,以為清凈才是道,只要你妨礙我一點,太太也好,父親、兒子也好,走開!我修道嘛,要清凈!這完全是偏差的觀念。


《宗鏡錄略講》第04章 莫教幻識誤明月

如不辯眼中之赤眚,但滅燈上之重光,罔窮識內之幻身,空避日中之虛影。

這段重點在告訴我們動靜二相都是它變的。道體“本體”不在動相、也不在靜相上面。認為靜相就是道的人犯了什麼大錯誤呢?好比眼睛有毛病,看一個燈光變成兩個光圈,那是眼睛不正常,並非真有兩個光圈或真有黑點。要使光圈的幻影消失,只要把眼病治好即可。然而一般人搞錯了!只想把眼前看到的東西滅掉。這當中問題很大,總而言之,修各種宗派做工夫的人,經常在打坐時看到各種影像,你說我眼閉着,沒有拿肉眼看,那是真的,不是假的。實際上,眼睛張開是白天看“”,我們能夠看的習慣,閉着眼睛睡覺都在看。做夢時眼睛沒張開也看到東西,雖然看到假相,也是看。所以,打坐時看到的東西是真是假?這是心理上的病態,但有時則是生理上產生的,比如身體有虛火、發炎,會看到紅光;腎、肝有毛病,胃消化不良,看到的是黑氣;火太大,太用心緊張,看到紅光、紫光;有時看到白光是肺氣引起的。這些與五臟六腑生理變化都有關,都是幻相,不是真的。當然啦!有許多人把這些當作道抓得很厲害。你告訴他這是幻相,他不信,只好對他笑笑,沒有話講,有什麼辦法?他非把病眼當成真眼!

罔窮識內之幻身,空避日中之虛影”,同樣的道理,以佛學本體來看,我們的身體也是假的,幻有之身,唯心唯識所變。由於不研究、不透徹了解此身即幻的道理,因此站在太陽底下照,有個影子、有個我。

莊子說了一個故事很妙!人在太陽下一照有個影子,影子外還有個迷迷糊糊的光圈,莊子稱它為“罔兩”,有一天罔兩對影子說,你這個人真是荒唐,一下坐,一下站起來走,怎麼這樣不定呢?影子說:“唉!老兄啊,一談何容易,我後面還有個老闆,要我動,我就要動。”這個故事說得很好,但是莊子只說了一半,老闆後面還有個大老闆,等於保險公司後面還有個再保公司。

一般人不曉得識內的幻身,只想避開太陽下的幻影,打坐就怕妄念空不掉,妄念不過是識心的幻景之一。妄念並不可怕,妄念從哪裡來?你要找到起妄念的機關。去妄念太容易,不過“日中之幻影”而已。一般人不曉得這個道理,專求打坐、求清凈,到山裡住茅棚、住山洞,叫他做一點事,說累死了,要修苦行、修菩薩道。晤!蘿蔔道!什麼叫菩薩道?真正的菩薩道在世間,世間每一個人都很忙碌、都很辛苦,為他的即是菩薩道,為己的是“薩菩”。不要以為清凈即是道,不要見解錯誤了,清凈是享福。

背道馳更遠 學劍向文殊

斯則勞形役思,喪力捐功。

你以為在山裡打坐是修道?永明壽禪師給你八個字評論:“勞形役思,喪力捐功”。“勞形”,你滿辛苦地開運動會。莊子謂打坐的人是“坐馳”,打起坐來妄念奔馳,坐着開運動會,裡頭熱鬧得很,所以你坐一坐會累、會腿麻,又要觀想,又要念咒子、又要求功德,名堂可多了!法沒修,好象少了一樣東西,本錢沒投,趕快補一下,你看多忙!把形體搞得勞苦死了!“役思”,思想服勞役。替老闆做勞役,一天還有六百塊錢;替自己做勞役,打坐一天,錢又拿不到,在哪裡不曉得搞什麼?下面四個字更慘。“喪力捐功”,作白費了你的氣力,“”就是丟掉,你以為坐幾天就有功夫?一點功夫都沒有,“捐功”,白白犧牲了。”

不異足水助冰,投薪益火。

等於冰上加水,使冰凍得更厚,柴丟到火中,使火更大。打坐求清凈,安念念來愈大,怎麼說?本來一個人滿好的,坐起來又想成佛,又想成道,念了咒子要加被我,家裡人好,爸媽好,出門消災免難,要順利,買個車子又要發財,又不要出車禍,反正好的都歸你。每個學佛修道的人都如此。你到民權東路看,買幾塊錢香蕉、紅果,燒香拜了,求樣樣好,求完了香蕉帶回去給孫子吃、紅果蒸了吃。我是海邊的人,我們家鄉有位太太真好,先生駕駛帆船出海做生意,她燒香求菩薩,那求的真好,後來地方上把她求的話變成名言。“菩薩啊!我給你燒了香,向南南風、向北北風、向東東風、向西西風,路路都順風”。求得太好了;每一路都倒風,這樣船還開得動啊?我們小時候看見她就想笑,可是她並不覺得可笑,一直很誠懇。我們這些廟子上拜拜的,我看都是向南南風、向北北風……,每次到廟子我就想起這件事,那真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一般修道也是如此。

豈知重光在眚,虛影隨身,除病眼而重光自消,息幻質而虛影當滅。

這四句話反過來告訴我們,光影是眼睛出毛病。打坐前面有境界來問老師,你問我幹什麼?眼睛意識不動會看得見?我問:“睡著了看得見嗎?”是看不見,他卻不懂,這句話比打他還重。打坐看見,可見你在玩看見,睡著了看不見,不是很明白!心休息就沒有了,當然睡着並不一定是道,可是他還要問,再問我就給他一個“向南南風,向北北風”,讓他迷糊去算了。

不給他迷糊,他不感謝你,“老師又傳我一個”,早就上了老師的當!“喪力捐功”有什麼用?所以,要想眼睛不看見幻相,只要清凈眼睛;要想身體沒有影子,無心即無影。如何能做到?

若能回光就己,反境觀心,佛眼明而業影空,法身現而塵跡絕。

告訴你們方法。一切迴光返照,迴轉來找自己,觀心。怎麼知道有境界?念頭動了,念動也不錯,念動也空嘛!不要另外找個空,回光就是,迴轉來找自己,管外面境界幹什麼?境界皆幻相,不要管幻相,一切反過來,亦即儒家孟子所言:“反求諸己”就到了。佛眼明,業影就空了。大家念佛、念咒子,一天念一萬遍,我一聽……有些老太太念佛拿紙畫圈,功利主義,好象攢錢一樣,攢到死的時候帶走。真的假的?真的,她那業力硬是累積成善業帶走,等於做壞事,一點一滴累積,惡念也帶得走。這是現象、應用,講道體則全要空,善也空,惡也空,業也空,所以要“‘反境觀心”。

反境觀心以後,佛眼明,業影空,那麼,法身自然呈現。什麼是法身?法身是代名,“本體自性”,不生不滅。法身呈現,你以為真有個法身啊?你們諸位少見,這些我看得多了,譬如最近有位青年,打坐忽然看到自己在打坐,那是常有的,為什麼看到自己打坐–“精神飛越”,用功緊切把自己生命逼出體外,或者體質衰弱,而產生這種現象。那時才曉得自己面孔原來如此,原來鼻子向下面。許多人把此種現象當成法身,錯了!那個是法身上面的妄影,法身是“無相”、“無念”、“無住”。“法身現而塵跡絕”,心裡沒有塵世間一切煩惱。

以自覺之智刃,剖開纏內之心珠;用一念之慧鋒,斬斷塵中之見網。

這叫見道。到達法身無相境界,始叫見道、明心見性。永明壽禪師把硬性的佛學名詞,變成軟性的文學美。他說這是怎麼達到成佛的?完全靠自覺自悟。

學佛成道,不管凈土、禪宗、密宗、天台宗……,都要靠自悟自覺。什麼自覺?智慧的成就。“智刃”,智慧象一把利刀,剖開纏內之心。纏是佛學名詞,一切眾生被煩惱所纏縛。佛學上常引用唯識學玄奘法師翻譯的一個名詞—“纏眠”,不是文學上的“纏綿”。煩惱的作用叫“纏眠”,也叫“隨眠”,稱“隨眠煩惱”。

這些佛學名詞用到中文,真是高明絕頂。翻譯得好極了!人的煩惱是“隨眠”,它跟着你一步不離,連睡覺都跟着你,比夫婦還厲害。太太跟着睡,你有時還溜出來。經常有人問我,某人夫婦感情不好,同床異夢。我說世界上有哪一對夫妻是同床又做同一個夢的?如果兩人夢得一樣,是神經病。那要送精神科看病,人本來同床異夢。只有一個東西不跟你同床異夢,你的業力煩惱,你睡著了,它就睡在你那個睡着里;你醒來它已經跟在你旁邊,你脫不掉。《八識規矩頌》講煩惱是“俱生猶自現纏眠”,從你生命來的時候,它就跟來了,纏住你,你有本事用自覺之智刃,把纏縛解除了,那就解脫成佛成道:“以自覺之智刃,剖開纏內之心珠”。

用一念之慧鋒”,慧劍斬情絲,中國文學常用。這一把劍是什麼劍?(有同學答;“慧劍”),好聰明!可見你有這把劍,我都沒看到這把劍,只看過日本武士刀。這把劍看不見,最利,在哪裡?在你一念之間–“一念之慧鋒”。

文殊菩薩為什麼手裡拿一把劍。要殺人啊?那是表法,文殊菩薩代表智慧,智慧就是那一把慧劍。

一念之慧鋒,斬斷塵中之見網”。什麼見網?八十八結使。這些都是佛學專有名詞,“”代表一切觀念。我們許多煩惱都是“見網”把我們網住了,只有用智慧的刀鋒才割斷得了。

此窮心之旨,達識之詮。

我們跟着永明壽禪師這麼美的文字般若兜了一圈,受他的騙,最後歸納所有佛經的道理!一念不受。他騙走的是什麼?就是叫你迴轉來找自己這一段,很簡單。他說,能夠懂得這個道理,就是“窮心之旨”。學佛修道、明心見性的宗旨就在這裡。“達識之詮”,詮即解釋,你對唯識最高的注釋都理解了。

言約義豐,文質理詣,揭疑關於正智之戶;剃妄草於真覺之原,愈入髓之沉痾,截盤根之固執,則物我遇智火之焰,融唯心之爐,名相臨慧日之光,釋一真之海,斯乃內證之法,豈在文詮,知解莫窮,見聞不及。

這段文字氣勢連貫,明白這些道理才好修行。

言約”,真正講道理,用言語文字表達非常簡單,譬如中國講修道–“放下”,這句話多簡單!怎麼樣放得下?實在放不下,電梯還好辦,按一下就下去了,我們不是電梯。現在的大肚子彌勒佛就是布袋和尚,其實永明壽禪師也是彌勒菩薩的化身,彌勒菩薩化身為永明壽寫這部書。布袋和尚光着膀子,大個肚子,一天到晚背個布袋到處走,人家請和尚傳道,他把布袋一放,看着你;你不懂,他布袋一背又走了,一句話不說。本來是嘛!只要把我們這個布袋放下就行了。

其實我們不但放不下這個布袋,口袋更多。四十年前有位朋友告訴我,我們這一代誰都要錢,過去中國人穿“大壽”只有兩個口袋,現在我們有十三個口袋。我說你瞎扯,他說你看嘛!一個、兩個……六個還有個小包包,七個、八個……十三個。現代人一身都是口袋,怎麼放得下?放下布袋就到了,但是做不到。

二十多年前,我有個湖北朋友,很妙,是北大學生,我們叫他北大三朝元老,大學讀了十年,因為家裡有錢,讀一讀休學,回家玩個一年半載又來,十年當中,北大學生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福氣有這樣好。這個人羅嗦到極點。前一輩公子少爺,穿西裝象穿長袍,走路優哉,悠哉,慢慢晃過來:“在-家-吧!”,在,他就進來。有一次他問空的醬油瓶子:“這是什麼?”“瓶子。”“醬油瓶啊?酒瓶?”“醬油瓶。”“你吃哪一種醬油?”就那麼慘咦!平常我們搞慣了,不在乎這位好朋友。

有一次他來我家:“唉喲!這裡又掛了一張畫。”我說:“對啊!”“誰畫的?”“某某法師畫的”“畫的什麼人啊?”“彌勒菩薩你不認得?”“噢!是,彌勒,畫的不錯,這是背的布袋噢!”“是啊!”“南老師,我問你,他這個布袋裡裝的什麼東西?”這一下我把桌子一拍說:“你去問他去!”他聽我這麼一吼,也哈哈大笑起來。我說你這個人羅嗦到這種程度!假使我寫回憶錄寫上這一段,那笑話真夠多,他每次來,有時把你氣得肚子痛,有時把你笑得肚子痛。他是人,我也是人,這個腦袋就裝那麼多放不掉的羅嗦。其實不只他,我們每個人都如此。

言約”,佛學的道理很簡單;如果真要研究、辯論,道理說不完,“義豐”得很,義理豐富,等於北大那位三朝元老,他問得也對,學唯識講邏輯的人要象他一樣,就夠得上資格學邏輯。瓶子是總稱,什麼瓶子?醬油瓶子也是總稱,吃哪種醬油?他很邏輯,科學求證,沒有錯,這樣下去,就“言約義豐”越來越多。

文質理詣”,真到了家,言下頓悟,“放下”一句話包括三藏十二部道理。“文質”到了,道理也就到了,理與事一樣。真悟道,理到、見地到,工夫也到。大家研究佛學,真講得好?理並沒有通。“文質理詣”,文到、理到、事也到。這個時候就“揭疑關於正智之戶”,揭開疑關,永遠不疑。禪宗徹悟,是直到不疑之地,永遠不疑。

剃妄草於真覺之原”,把妄心剃掉。“愈入髓之沉療”,一切眾生無始以來,骨髓里都是毛病。“截盤根之固執”,執着離開了,此時不僅我空、物空,一切都空。

則物我遇智火之焰,融唯心之爐”,一切唯心的道理,的確證到了。“名相臨慧日之光,”名是名,相是相,綜合言名相。名相接近慧日之光。“釋一真之海”,一真法界,華嚴經境界,換句話說,一真法界還是名詞,禪宗祖師不用什麼教理名詞,而直言“就是這個”。宋朝以後許多禪宗祖師悟道,悟個什麼?“就是這個”,後來很多人打坐就去找“這個”,真沒有辦法。

禪宗祖師有位“一指禪師””叫俱胝和尚,住的廟子供准提菩薩,叫俱胝寺。俱胝和尚悟道後,人家來問道,他的教育法很怪,手指一伸“就是這個”,很多人經此一點,悟道了,所以人稱“一指禪”。有一天師父不在,有人來問道,小徒弟如法炮製,果真悟道。師父回來,小徒弟一五一十向師父報告,重複說到“就是這個”,指頭一伸,師父冷不防一刀把指頭削斷,血一冒,唉喲!悟道了,小和尚“就是這個”悟道了!不過大家回去不要亂砍。

一真法界”是華嚴經名詞,本體的代名詞,以禪宗言,什麼叫一真法界?“就是這個”,當然不是砍了指頭的這個。

禪宗丟開一切名詞,那麼要怎麼辦到?佛法叫“內證”,迴轉來反照自己。

內證之法,豈在文詮”,文字上找不到的,文字語言只是表達了“這個”給你看,你懂了文字,要丟開文字。我經常說一般人學佛,別的沒學到,滿口佛話,一臉佛氣。唉呀!那個味道真難受,變得每一根神經、肌肉都跳出來的佛法,你看那怎麼受得了!搞久了變成什麼?佛油子,把佛法當口頭禪就完了!真正的佛法不在“文詮”。

知解莫窮,見聞不及”,如何證道?放下就對了!拿知解研究,越研究越被網住。這一段以“知解莫窮,見聞不及”八個字做結論。

今為未見者,演無見之妙見;未聞者,入不聞之圓聞;未知者,說無知之真知;未解者,成無解之大解。所冀因指見月,得兔忘第(竹→皿),抱一冥宗,舍詮檢理,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可謂搜抉玄根,磨礱理窟,剔禪宗之骨髓,標教網之紀綱。

一氣呵成的文章,姑且在此切斷。既然道(佛法)不需要一切文字,永明壽禪師寫這部書豈不多餘?

剛罵了人家,自己又寫書。他說明寫這部書的原因,注意這幾句話:“為未見者,演無見之妙見”。你以為明心見性真有個東西看見啊?那叫明心見鬼。無見之見,是謂真見。有些人問觀音圓通法門,聽耳朵、聽聞啊!聞到那裡去?“未聞者,入不聞之圓聞”,有個聞就不對了。“未知者,說無知之真知;未解者,成無解之大解”,這是解脫知見。

注意!不管大乘、小乘,學佛有五個程序: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譬如學凈土、密宗、禪宗、天台宗……,你說沒有受戒,何必受戒?不敢亂動妄念,一心不亂念佛,已經是戒了;由戒生定;千百萬解脫,非經過定不可,否則便是狂慧。真的大智慧來了,一一在定境界上、智慧上,定慧不可分,講程序則分開,由戒得定、由定得慧,得了慧然後才得真解脫。真解脫以後呢?大覺之用、所知所見,解脫知,解脫見都來了,所以稱“解脫知見”。

常有同學問我,打坐看光、定,定了以後又怎麼樣?真想甩他兩個耳光。唉!真是沒辦法!耳光硬是甩不出去。也不敢甩,他也沒有資格讓我甩。那怎麼辦?只好說:“曖!你到了那個時候再說嘛”!

你說得定以後怎麼樣?成佛以後怎麼樣?肚子餓了吃飯,吃飽了怎麼樣?還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你說吃飽了以後怎麼樣?解脫以後如何呢?我只好告訴你:“解脫以後再來問我,當然我有辦法給你”。很簡單,把你綁起來,再去解脫。現在把我的秘密告訴你,解脫以後千萬別再來了,再來就把你綁起來,再讓你去慢慢解脫。

永明壽禪師說他為什麼寫這部書?不得已的事,為那些沒有到達的人,未解脫的講解脫。“所冀”,目的是“因指見月,得兔忘筌”。禪宗有部《指月錄》,是根據《楞嚴經》說的;月亮在那裡?不要拿指頭說月亮在這裡,那就糟了!這部書就是用指頭指月亮給你看,你要去找月亮,等獵人網到兔子後就要丟開兔網。

雪竇禪師有一首形容打坐的詩。

一兔橫生擋古路,蒼鷹一見便成擒。
可憐獵犬無靈性,只向枯椿境里尋。

一隻兔子橫睡路中,鷹看見自空中飛下,一轉眼就把兔子叼走,可憐獵狗沒有靈性,只會向枯椿裡頭尋找。

大家打起坐來拚命想去妄念,妄念象路上的兔子,本來跑掉(本空),懂得的人就曉得兔子早跑掉,沒有了。可是一般用工夫的人都象獵犬用鼻子找妄念。妄念動,那個不相干的在那裡?妄念,妄念早跑掉了!不要去找妄念,那個洞了!

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文字非常簡單, 可是大家注意!我們都曉得佛法專門談空的多,其實講到佛法的宗旨,是:“空有雙融,非空非有。”如果認定佛法全是講空,那是有偏見的。當然偏有不對,偏空也不對。

這裡講到了佛法真正的見地、宗旨;“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特別注意!了萬物完全由我,並沒有講無我。佛最初開始說法傳道時,講“無常、苦、空、無我,諸行無常,一切世間法無常,都會過去,不會永恆存在;一切皆苦,一切皆空”。這是佛法的基本理論,幾乎每本佛經不離此理。但是,依《大涅槃經》所說,佛將涅槃時卻宣布:“常、樂、我、凈”。佛性(自性)是常的,與無常相對;非苦,是樂的,是真我,不是無常;是凈的,空即是凈。

要注意一個“”字,了了以後才知道萬物由我。這裡發現幾個大問題,文字看起很簡單,好象很容易了解,但我們的思想,經常被這些好句子及其豐美的文采覆蓋住,如果不幫大家深思細讀,很容易忽略過去!

第一個大問題:佛法的本性。

第二個問題:自老莊以下,道家思想,綜合僧肇法師的觀念,歸納出兩句話: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此為“心物一元”。這個觀念同“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大家研究看看,拿一句禪宗古代術語來講:“是同是別?

一般人喜歡學禪,說這個悟了,那個悟了,理(道理)上到達,但境界是否到達(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是個大問題。換句話說,見地與工夫一起到了沒有?沒有到,那是“”了!你說心裡空空洞洞,沒有念頭,那很簡單,稍稍吃一點帶麻醉性、放鬆精神的葯,馬上沒有念頭,那也得道悟了?不是這個道理。

第三個問題:後世稱專談修證做工夫的道家為丹道家(煉丹成仙)。丹道家偏重形而下工夫的求證;儒家偏重形而上的精神。真證了道,是“宇宙在手,萬化由心”,宇宙掌握在人的手裡,萬有的變化由於心念。

我們提出“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宇宙在手,萬物由心”三個觀念,大家研究一下,是同是異?最後可說都是一樣。

《宗鏡錄》以禪宗為根本,以般若唯識來陪襯其他諸宗。談到修證,也就是如何達到明心見性境界。真了的人,注意這個“”字,不能隨便了了。真正明了,道理上悟到,煩惱、妄念、業力也真了了。這“”真難了,這一了,了不了?怎麼了?通常我們跟人吵架,說這件事算了,回頭仍說討厭,還是算不了。

此了真難了“真了了”之後,你才能證到“萬物由我”。永明壽禪師寫這個文章不是玩弄文字,他是清凈的人。

第二句話更嚴重。明白、真悟了的人,是“妙覺在身”,就在你這個身上。

去年在佛光別院上課,也提到永明壽禪師的話:“我有一寶,秘在形山”。我有一寶,藏在那裡?就藏在你身上。每一個細胞,上自頭髮,下至腳趾,到處都有它,無所不在,所以,不要以為佛家所談的空,是斷見的空。有許多學佛的人講空,不錯,佛法初步是談空,但是生老病死來了,今天感冒頭痛,學佛的空嘛!空掉好了!不要痛,空不掉,那都是瞎吹。為什麼空不掉?心物是連在一起的,你真能把身心分開,那差不多已經修成了一半,分開還要把它組合攏來,由分而合,進而超脫,才達得到“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換句話說,任何佛法,包括禪宗修證,最後皆以此為標準。達到這個標準,然後才能談如何求解脫。

可謂搜抉玄根,磨礱理窟,剔禪宗之骨髓,標教網之紀綱。

他說《宗鏡錄》的著作,是集中了所有經典的骨髓、要點。我們不多講,但是要注意每一個字,文字太美了!往往文學氣韻蓋過了思想。

磨礱”是農業社會碾米、麥的工具。“”,磨的米麥粉細一點;“”,磨的粗一點。“理窟”是道理的窟窿,一點一滴雕刻的很精細。

這部著作,挖的是禪宗的骨髓;“教網”是形容三藏十二部經典象個網一樣,標出了三藏十二部所有佛經道理的綱要。

斷惑才能證真?

余惑微瑕,應手圓凈,玄宗妙旨,舉意全彰。

四六文章,對仗,文字一看就懂,講佛學,每一個字都是佛學,它的妙處在於那麼一個需要邏輯思考和佛學專有名詞的東西,他不着痕迹地把它變成文學,美極了!

余惑”就是八十八種結使,一切煩惱、妄想、習氣的根本叫惑。小乘佛法“斷惑證真”,把斷除煩惱,證到空的一面叫道,那是小乘境界。諸位注意!看大家修持的日記,大部分思想還停留在這個境界,煩惱一來怕得不得了,都想去妄念,斷惑證真,這是聲聞緣覺的思想。然而真要斷惑也很不容易。出家人常講:忙一點就感覺到在忙中用功之難,這就是“余惑”未斷。“平常給你清凈,在山裡住茅棚,盤腿打坐,尤其現代人住茅棚,一會兒念頭空了、一會兒煩惱來了,一下歡喜、一下煩起來,還是在那裡搞運動會。假使心裡真的達到空,一定七天、八天、一個月,就算不錯了!下山到人世間一忙,定境就沒有了。所有的工夫是石頭壓草、壓到的地方不長草,草卻從旁邊冒出來。

煩惱的根沒有斷,即是余惑未斷,有一點余惑的根沒有撤掉,等於白玉有瑕疵,不圓滿、不清凈。

這些話這麼一講,大家聽起來很明白,都覺得對,其實全錯了!用我剛才所講的話來表達佛法,會產生一個很大的流弊,認為煩惱可以斷,斷了惑才能證真。

錯了!煩惱、妄念本身同般若本身一樣,是“非斷非常”、“非空非有”,這個道理很深刻,我們暫時不介紹,留到後面講到唯識時再說明,此書對這一點批判的很厲害,說明得很清楚。

應手圓凈”,當下就圓滿清凈。

玄宗妙旨,舉意全彰”,這又是要注意的地方,佛法要我們斷妄念,去掉第六意識,妄想意念空了,才能證到真如。但這裡並沒有叫你空念,“舉意全彰”:必須懂得真正的意之用,體用皆知,完全清楚,不需要放下,當下即證真如。

能摧七慢之山,永塞六衰之路。

什麼叫七慢、六衰?這些名詞講義上都有,不再解釋,請自行查閱。

(編案:所謂六衰,即指色、聲、香、味、觸、法等六塵,因為這六塵能損害到善法,故稱六衰。至於七慢,出自《楞嚴經》及伽毗婆沙論人其內容如下:

一、慢:即同類相傲。士。於相似中,執己相似,於下劣中執已為勝。

二、過慢:於同類相似法中,執己為勝;他人勝於己處,執為相似。

三、慢過慢:即他人本勝於己,而執己為勝。

四、我慢:即倚持己之所能,欺凌他人。

五、增上慢:即未得謂得,未證謂證。

六、卑劣慢:即以劣自誇,自己但有下劣少分之能,反自矜誇,別人雖有多分之能,反不如自己。

七、邪慢:即實無德,妄為有德,執着邪見,不禮塔廟,不敬三寶,不誦經典。)

世界上的人,包括我在內,個個有慢心。佛學把慢分成好幾種慢,很難講,通常叫“驕傲”,好聽的名詞叫“自尊心”。自尊也罷,驕傲也罷,反正都是我慢,都從“”來的。你說某人好謙虛、好內向、好害羞,沒有我慢,沒有驕傲可能比表面驕傲的人還要厲害。

許多人學佛出了毛病,工夫不進步,智慧不開,都因為“貪嗔痴慢疑”的慢疑來的。比如我經常告訴許多同學:“為什麼不來問呢?”“我怕老師忙,不好意思麻煩老師。”假的!此為我慢,總以為自己會摸索得過去,為什麼專靠老師?非衝過去不可。你慢慢沖吧!沖個三萬年再來找我,沒有關係,我再等你。我說你那麼笨啊!有一把老骨頭還在,已經吃了幾十年苦頭,你來問一下,我幫忙你一下,不要走冤枉路,多佔便宜呢!再不然翻翻古人的書,古書上都是經驗,你偏要我慢。“沒有啦!”我慢又不承認,就是七慢。這些都是比方。

我慢很容易犯,越是自卑的人越傲慢,凡是傲慢的人必定自卑。沒有東西才傲慢,充實的人不會傲慢。口袋帶個五十萬出門,你敢裝成有錢人的樣子讓人來搶?你一定裝得窮兮兮,因為充實自然不敢暴露;越沒錢越裝有錢,那一定有問題。

人真到了不慢就真無我,真無我差不多入道了!這個要自己檢查自己。有許多好的表現、好的行為都是我慢。比方說“算了,人老了沒得進步,也沒得希望,就是這個樣子!”這正是我慢,也正是由“”來,因為“”認為沒有希望,你怎麼曉得你沒有希望?假使你對你真清楚了,“了萬物由我”你已經成功了。

慢字非常重要;為什麼永明壽禪師在此特別提到慢?他不是為了作文章湊數,我們讀書要多一隻眼睛注意這些地方,尤其文字寫得美,很容易被騙過去。

能摧七慢之山,永塞六衰之路”,六根衰敗、生老病死之苦永遠不會有。

塵勞外道,盡赴指呼;生死魔軍,全消影響。現自在力,闡大威光,示真寶珠,利用無盡。傾秘密藏,周濟何窮?可謂香中爇其牛頭,寶中探其驪領。

什麼叫外道?什麼叫魔道?魔也好,外道也好,都變成你的,隨你指揮,運用自在;生死了了,無所謂邪魔外道,一點影響都沒有。

傾秘密藏,周濟何窮”?一講到密宗,大家都喜歡修,以為另有法門可傳,口袋摸一下,不要給人家看到,拿去修明天就成功。沒那回事。

秘密在那裡?都在你那裡,你自己“萬物由我,妙覺在身”,這才是真秘密。有個法門、咒子給你叫密法,那才是笑話!那我可以編一萬個密法給你。秘密藏在你那裡。下面都是形容詞。

可謂香中爇其牛頭”。青年同學注意!別以為佛經說牛頭最香,到中央市場買個牛頭來燒,看香或臭?包你臭的要命!牛頭香是植物名,是檀香中最好的香。

寶中探其驪頷”。在座很多中文系高材生都懂,“驪頷”,驪龍項下之珠,是龍的生命最寶貴的東西,也是一切珠寶中最好的寶,寶中之寶。“驪頷”,在《法華經》里龍女向佛獻的寶珠就是這個“驪頷”。

華中采其靈瑞,照中耀其神光,食中喂其乳糜,水中飲其甘露,葯中服其九轉,主中遇其聖王。

道家的九轉還丹可以起死回生,這些都懂得,不要再解釋。

(編案:《秘傳還丹訣》云:“以五臟真氣、三田真氣,合和神水下丹田而曰九轉。”又云:“內丹之功,起於一而成於九……轉而成九為陽數之極,數而至於九,則道果成矣。”又據五代陳摶所傳《九轉內丹訣》,九轉還丹為:“一轉降丹;二轉交媾丹;三轉養陽丹;四轉養陰丹;五轉換骨丹;六轉換肉丹;七轉五臟六腑丹;八轉育火丹;九轉飛升丹。功至九轉,無法無訣,任其消遙,為大圓滿,陳摶詩曰:“九轉消遙道果全,三千功行作真仙。金丹玉簡宣清詔,鶴駕雲車赴洞天。)

明心見性 萬派朝宗

故得法性山高,頓落群峰之峻;醍醐海闊,橫吞眾派之波。似夕魄之騰輝,奪小乘之星宿;如朝陽之孕彩,破外道之昏蒙。

好句子又來了!高潮迭起,文章氣勢壯闊。

法性山高”是形容詞,最高的佛法求明心見性,真達到明心見性,象高山一樣,高到極點,這是形容真的懂了《宗鏡錄》的真髓,悟了道以後,達到明心見性的境界“頓落群峰之峻”,站在高山頂上,如喜馬拉雅山,看天下群山都矮下來;平常在平地仰頭望高山,帽子都要掉下來,到了世界高峰一看群山如小饅頭。這是形容真正悟了道的人,到達明心見性最高處時的境界。

醍醐海闊”,這個海不是鹹水的海,也不是太平洋,此處以牛奶經三次提煉出來的醍醐來容海。“橫吞眾派之波”,萬派朝宗,都歸到這裡來,其中包涵了外道、內道、魔道。真的到達明心見性,智慧一通百通,沒有哪種學問不懂,沒有哪個不清楚的。

這些都是永明壽禪師的文字般苦,文採風流。夕魄即月亮,月亮一出來,夜空中小的光都看不見,等於早晨太陽出來一放五彩光芒一樣,一切外道知見,如同昏暗燭光皆消逝無影。

猶貧法財之人。值大寶聚;若渴甘露之者,遇清涼池。為眾生所敬之天,作菩薩真慈之父。抱膏肓之疾,逢善見之藥王;迷險難之途。遇明達之良導。

這些都是形容詞,悟了道的人,真正明心見性,到達佛境界成就了,為眾生所敬之天,天中之天此即是佛;作菩薩的大慈悲之父,就是佛境界。

膏肓”,人的背脊骨有兩個穴道名膏肓穴,中國文化稱不可救之病為“病入膏育”,這在歷史上有典故,諸位可自查辭海。

逢善見之藥王”,是佛經上講到一位大醫王名叫善見,碰到他的病人沒有一個不得救,善見是人名,並非善於看見。“迷險難之途,遇明達之良導”,譬如在高山中迷路,結果被識途者救出來險難。

久居暗室,忽臨寶炬之光明,常處裸形,頓受天衣之妙服。

把這一段和上面所講的統統連貫起來,說個笑話。現代廣告學都要拜永明壽禪師為廣告學的祖師爺,他把自己的著作,打廣告吹蓋得這樣大。現在我們不覺得這些古文怎麼樣,當年在宋代,這個廣告登出來,呵!家家戶戶都要買,所有好的廣告宣傳詞都被他搜羅無遺,而且經過他這麼一編導、一組織,美的真是天衣無縫,讀了真是拍案驚奇,嗨!永明壽禪師是廣告學大師,非看這本書不可!當然,加上諸位一字一讀,深思每個字的意義,如古人高聲朗誦一番,是很好。不過,這還不夠味道,如果天氣好,帶着《宗鏡錄》,坐在陽明山高山頂上,旁邊泡一杯好茶,前面點一根牛頭檀香,四顧無人,高聲朗誦一番,那包你不悟道也“”了,耽誤了時間,起碼得弄半天下山。象我們這樣看沒有味道,體會不出它的文字境界之美。

人到無求心自平

接下來兩句話是這一段的結論,也是精華:

不求而自得,無功而頓成。

這是說。真把《宗鏡錄》的精華懂進去、悟進去,證到了明心見性。見性怎麼見?許多學佛的人打起坐來、拚命求明心見性,早就告訴你“有求皆苦”。

所以、自性本來在這裡,最高的性理和最高用功方法都告訴了,就是這兩句:“不求而自得,無功而頓成”。

我們翻到前面一段:“今為未見者,演無見之妙見;未聞者,入不聞之圓聞;未知者,說無知之真知;未解者,成無解之大解”。怎麼樣才能做到?啊!告訴你:“不求而自得,無功而頓成”,多好!我也幫忙大家把它組織連續起來讀.如果考試如此回答,包你滿分。

俗話說:“人到無求品自高”,這裡改一個字:“人到無求心自平

有人問:坐這裡幹什麼?

盤腿

修道啊!

沒有

幹什麼?

休息

休息,為什麼坐着?

躺着可以休息,坐着不可以休息啊”!

真休息下來,不求而自得。何以不求而自得?“明妙覺在身”啊!你向哪裡去找?兩腿一盤,本來就在你那裡。

不求而自得,無功而頓成”,你還去求個功用,做個功夫,修個方法,那早跑了,目標越離越遠。你有個求靜之心,更動得厲害,此謂“背道而馳”。

密宗的最高境界,所謂不傳之密,真的喲!既不貪咒也不講觀想,告訴你就是這麼一個東西,看你自己進不進得來,這就是秘密。如到一個空房間找東西,門是開的。東西就在屋中,絕沒有藏起來;找到了有命,找不到完蛋。找了半天實在沒有,你說寶貝在哪裡?空氣嘛!如果把房間的空氣都抽走,非死不可,空氣在屋裡,你天天呼吸都找不到,對不對?

這一段講完了。下面又是另一段。

故知無量國中,難聞名字,塵沙劫內,罕遇傳特。

這些文字都懂了,只有一句“塵沙劫內”年輕同學要注意!這是引用佛經文字變為中國文學化,佛經經常說“劫數”,宇宙生成到現在究竟經過多少年?當代科學家有很多的推算方法與結果,但都還不是最後的定論。就古代人來說,真是不可知、不可數。佛說經過“塵沙劫”,乃形容時間之極其久遠;佛經常以恆河沙來比方。其實用印度的恆河、中國的黃河比方都太大了;就以台中大肚溪兩岸的沙子來說,究竟有多少顆?誰知道?活一百年,天天晝夜的數,不曉得數不數得完?一粒沙子代表一百年或一年,一沙一個數字,宇宙開始到現在如恆河沙數,無量無邊,數目算不清,所以叫“塵沙劫”。

塵沙劫內,罕遇傳持”。千萬不要輕視真正的佛法,從宇宙開闢到現在。難得碰上一次有這樣高明的東西給你,所以碰到要珍惜!


《宗鏡錄略講》第05章 萬象森森一眼明

上次講到一切眾生的本心本性,悟了道的,它的體與用。其中“菩薩修之稱六度行,海慧變之為水,龍女獻之為珠,天女散之為無著華,善友求之為如意寶”,每一句都有一段佛經上的典故,而每一個典故都與修法、修證的工夫有關,都代表了實際的修持。這些上次都提過,再提醒大家注意。

緣覺悟之為十二緣起,聲聞證之為四諦人空。

緣起的種類繁多,十二緣起即是: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綠六人,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等,這些都是佛學專有名詞。實際上,擴大範圍來看緣起,儒家、道家的一些讀書人,或西方哲學家,由此或多或少都有相當成就的境界。當他們悟了道,看透了人生,就是悟到了緣起,用佛學名詞來說就是“緣起性空”。有許多人看到落花落葉,覺得人生空虛,悟到因緣空了,也就是緣起。

象前天看了一本古人的筆記,有一對修道的夫婦,太太快死了,告訴一起相處幾十年的先生,她死後沒人做飯給他吃,得自己燒飯;先生素來文學造詣高,太太又喜歡聽音樂,要求先生作支曲唱首歌,她聽了好死。夫婦兩都很洒脫。先生寫道:

二十年來我供伊,只緣彼此太痴迷。
忽然四大分離後,你是何人我是誰?

大家死了,將來變成什麼誰也不知道,兩人再見面時互不相識,也許在路上碰到還吵一架呢!後面還有很長一段,都作得很好,最後兩句更值得欣賞:“孝順歌中歸孝順,逍遙樂里自逍遙。

我們死了,孝順的兒女悲哭一場,象唱歌一樣,哭完了,孝順的兒女歸孝順,也替不了我們死;再拿些豆腐、肉來拜也吃不到。這對夫婦很高明,先生譜完了歌曲唱給太太聽,太太聽完哈哈一笑,再見,走了!

很妙!這是宋代真實的故事,陸放翁認識這對夫婦,特將這段故事記載下來流傳後世。

象這樣一類人生的故事,在中國文學中非常多,乃至西方文學也有。前兩天報紙刊載一則消息:歐洲有一對老夫妻,兒女長大不在身邊,兩夫妻在一棟房子里住了廿年。老太太已經死了好幾年,老先生用毯子把屍體裹起來,始終沒把她當成死了,因此外面賣飯的總是送兩份。後來老先生死在廚房也沒人知道,等到臭了才被鄰居發現。鄰居並不曉得老太太死了,找了十天才在床底下找到乾癟的,變成木乃伊似的屍體。

這種情形就不是悟道,對人生執著至死不悟,硬是抓牢一個東西,其實沒有,還把它當成真的。不知一切皆是因緣所生法。

講這些故事,在說明緣起的道理。在佛學中有一個學理叫十二因緣,十二因緣是根據物理的法則、宇宙的法則、太陽月亮的法則、人生的法則、晝夜的法則而說的。十二個因緣同中國文化十二個時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戊、亥十二地支同一道理。把十二時辰與地支的關係演變成學理,一切皆是緣起。因緣所生法,因緣散了就完了。從因緣上突然悟道的,就叫緣覺境界,緣覺也叫獨覺。無佛出世、無人指導,忽然在某種境界上悟到人生的道理,最後修行而證道,叫緣覺。

由濟公傳到紅樓夢

我們都曉得中國人非常崇拜濟公和尚,後世稱濟顛活佛,喝酒吃肉故意胡鬧。他故意胡鬧是在守戒,因為佛的戒律,得了道有了神通,如果要用神通,正面用犯戒,因此只能反面用。濟顛即以裝瘋賣傻、裝混蛋的姿態出現。他在豆漿店吃了好多年豆漿、油條、包子也不給錢,老闆也不向他討,感情很好,請他寫首詩卻怎麼也不肯。有一次他高興了,要老闆拿筆來寫了一首詩:

五月西湖涼似秋,枝荷花立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問花花點頭。

他已經曉得明年春天要告辭不來了,明年夏天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們要注意,中國文學有很多詩詞境界,都在說明緣覺的道理。由於因緣道理而悟道的人很多。譬如年紀大的朋友什麼都看厭了,對任何事感到索然無味,這也是緣覺一部分的道理。知道人生沒有意思,畢竟空,但就是悟不到“”,證不到那個空的體。

緣覺悟之”,悟到這個由用歸體,由有返空的道理。例如我國著名的章回小說《紅樓夢》,自始至終講的是緣覺的道理。開始是一個和尚、一個道土出來唱人生畢竟空的歌;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所看到的詩詞也是緣覺境界。這說明了一切因緣所造都是假的,最後由“”歸“”,由“”歸“”。緣覺悟到緣起,證了道,看到了道體空上的一面。

聲聞呢?更小的小乘,證的道為四諦、人空。四諦就是苦、集、滅、道。人我空是羅漢境界,這是講佛法的部分。在非佛法的部分呢?世界上各種各樣的宗教。各種各樣的修道方法,以佛法看,都有道,不過所見所證境界的範圍大小而已,好比在密室戳破一個小洞看天,不能說他所見不是天,不過沒有看到全體而已。《百喻經》上有一個對事情沒有看到整體的比喻:“眾盲摸象”,這是笑人家見地智慧不高,拿到雞毛當令箭,實際上,令箭上是插了一根雞毛。雖然把象尾巴當成象,你不能說象尾巴不是象的一部分。

所以,以此觀點看各種各樣的人對道的了解,都得一點道,但不是全體。

外道取之為邪見河

外道有二種定義,一是站在宗教立場看其他信仰;一是心外求法。譬如佛教對一般不學佛、不信佛教的人稱之為外道;站在天主教、基督教的立場來講,也可以說不信其教的是外道,這是宗教性外道的定義,具有強烈的主觀成見,不準確。比較準確的定義是以佛法的中心思想來看,一切心外求法的統統叫外道。這裡講的外道不是宗教性的,而是心外求法的外道。抓到了心外求法的觀念就是邪見。不過邪見也是見,當然這個見是不正的。

異生執之作生死海。

佛法對生命的分類,有看得見、看不見、有形相、無形相等分成六道。同外道觀念一樣,以人為中心,不屬於人的生命就叫異生,譬如禽獸叫畜牲道,餓鬼叫鬼道;另外還有天道、阿修羅道、人道、地獄道等。生命從那裡來?生命有一個總體的功能,這個就叫明心見性的“”,也叫“”。“異生執之作生死海”,在生死海里浮沉,就是因為執着了這個東西–生命根本。

關於這一節,永明壽禪師作了個結論:

論體則妙符至理,約事則深契正緣。

道體”是什麼?站在本體立場來說,無所謂外道、內道的差別,都是“這個”變的,比方這個世界(與宇宙不同),我們所感受得到、看得到、聽得見的一切萬物,包括礦物、植物、動物、人等皆依土地而生長,出之於土地,生之於土地,還歸於土地。最後花落了、人死了化成灰,變成泥巴。以這個來比喻世界上的一切,土地等於總體。又如中國五行八卦有一個固定不變的原則:所謂“四象五行皆籍土,九宮八卦不離丘”。金木水火土皆依土。我們現在只是拿這句話作比方,並非說土地就是本體,不要搞錯。

一切萬有,有一個生命的總體。我們再從土地這個總體的立場來看,對人體生命有益的穀子、高麗參,是土地生的;那些毒藥也是土地生的。好的、壞的都靠土地而生長,土地並沒有分別,讓好的多長一點、壞的少長一些。它非常平等,因為好壞並沒有絕對,毒藥有時可以救命,有些病還非吃毒藥不可,也就是俗話所說的“以毒攻毒”。

因此,以土地生長萬物本身的立場看看無所謂好壞;好壞因為人、因為生命的作用而有差別。同樣的,也可以用這個道理來說明宇宙萬有本體的生命,這個總體我們叫它“”。道的體也是如此,不管大乘菩薩、小乘羅漢、外道、內道,以本體立場言,就是“妙符至理”,都對,以分別現象來說也就是“眾盲摸象,各執一端”。

約事則深契正緣”。一切宗教家、哲學家,各種修道做工夫的,每個傳道的人都說自己的道是正宗的道,別人的是外道。實際上你的對不對、我的對不對,很難講呀!也是“眾盲模象,各執一端。

在永明壽禪師看來,各種修法所造就的境界,也都悟到了一點,但不是全體。悟到了全體就是佛境界。真正成佛了,如大虛空包含一切。善的、惡的、對的、錯的,都在它包含之內。這是本體的道。

法界無界

然雖標法界之總門,須辯一乘之別旨。種種性相之義,在大覺以圓通。重重即入之門,唯種智而妙達。

法界”二字很難解釋。歸納人類的文化,中國人過去講“天下”的觀念是指整個世界;現在已經曉得這個觀念也不算大。宇宙的觀念比世界大,宇宙有時間、空間,雖然無邊無際,總還有個範圍。佛教《華嚴經》的境界,超越一切有形相的物質世界,及無形相的理念世界。這個境界無量無邊,《華嚴經》給它一個名稱叫“法界”。法界–包括了宇宙、天地、世界等觀念在內。

最近有些年輕人把“法界”觀念當作“本體”,以西方哲學本體論來解釋法界,並不完全對,也可以說不大徹底,因為法界一詞非常非常抽象,但這個抽象也包括了具體。

《華嚴經》法界的概念,簡單說來包括了四種涵義:事法界、理法界、事理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

一般文字排列習慣先排理法界;照先後秩序,應該先有事法界,因為事代表物理世界、有形相、無形相,乃至人等一切事實。理法界包括觀念、概念、思想範圍。有其事必有其理;有其理必有其事。其事無疑就是把理事融會貫通,沒有障礙。

以“事無礙、理無礙、事理無礙、事事無礙”這四句解釋《華嚴經》法界的觀念,是擴大範圍來解釋。

但是這麼一解釋,反而畫蛇添足,因為既有所界,就變得有範圍。實際上,法界無量無邊,非常空洞;空洞不是假的,包括極為廣大。然而在思想表達上,又不得不以這四句來解釋法界。

所以,以法界的道理來講,說這本《宗鏡錄》所講的道是總綱;以佛法修證的道理而言,就是《法華經》的一乘道。真正的佛法只有一乘道,拿文化思想作比喻,世界上的真理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所以叫“不二法門”。佛說他所講的小乘、中乘、大乘不過是方便法門,事實上所有佛法修證只有一條路、一個目標、一個成果。好比教育層次,有幼稚園、小學、國中、高中、大學、碩士、博士等班的分別。將來一定還來個什麼都不是,再創個新名詞,因為現在學生程度慢慢向下拉了。教育雖有層次之不同,但是教育的總綱完全在教育你成一個人,一個人品的養成教育,這才是整個教育的目的。所以《法華經》說只有一乘道。但是,要成就佛境界,必須多方面的知識、多方面的修持。別說這個不容易,世界上、通的教育要完成造就一個人才,也不容易。也許幾十年的教育下來,真正造就一個人才,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果,可見教育之難。同樣的,佛的教育,千千萬萬人學佛,能夠修道而成道,更是難矣!為什麼難呢?見解問題。見地不到、智慧不夠、理念不對。在座很多朋友非常發心打坐修道,拚命想在那裡“”出一個佛來。我告訴他,從古到今(當然可能有我不知的,不過看也看了幾十年),沒有看到坐出一個佛來。坐固然很重要,如果貪戀打坐,出家跑到山裡想坐出一個佛來,那不叫“成佛”,應該叫“成坐”,這是不合佛法道理的。佛者,覺也,一般出家、在家專門偏向修道個性的人,要特別反省注意這一點。

但是,如果連打坐、靜坐、入定都做不到,那也免談學佛了。靜是最起碼的條件,如果你靜不下來。認為佛法不一定在打坐和靜上,而在動上,那又何必學佛!不如學猴子,再不然學電動機械猴,電鈕一接就不停地跳動。其實,大家都動的很厲害。學佛要把這兩方面搞清楚。

為什麼不能達到成佛的境界呢?知見(見解)沒有明白。我經常說學佛這件事好象科學,但如果說學佛就是科學也錯了,因為科學是科學、佛法是佛法。不過它同科學一樣,甚至比科學更嚴謹。為什麼說佛法同科學一樣?因為佛法是先理解理論,將理論歸納建立一個公式,按公式做實驗求證,求證結果一定要得出什麼答案,這就是科學求證精神。許多同學打坐做工夫做不好,對不住,是理沒弄通。真把學理搞通,然後依這個公式下手去求證,一定到達。所以中國禪宗首重見地,見地不到,做工夫沒有用。哪個工夫最好?外道,可是心外求法,不知一切工夫是心裡造出來的。那個能造的根本沒有搞清楚沒有用,所以見地非常重要。其實不但學佛,做人做事,也重見地。見地即見解。眼光;眼光不遠大,看不到前面。看準了,超過別人沒有看到的就是智慧。

莫將“”“”作冤家

那麼,見地怎麼來呢?他下面講

種種性相之義,在大覺以圓通”。

佛學大體分類為性宗、相宗。性宗又叫般若宗,說空的。譬如《般若波羅密多心經》、《金剛經》、《大般苦經》等,在佛學上多半歸納為性宗。相宗是講唯識,它的總綱是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這篇序文講完了,馬上會講到這些。唯識占《宗鏡錄》很重要的一部分,現在不做解釋,先請大家注意。

拿中國文學來講,性宗談空、相宗說有;空是真空,有是妙有;也可以說緣起(妙有)性空(畢竟真空),性空緣起。因為真空,才能緣起妙有。有與空之間並沒有絕對,佛法沒有說空了才叫佛法。好比大家打坐,一坐就想求空,你空不掉的,越想求空越忙。萬事不幹,盤起兩腿鎖眉閉眼,坐在那裡忙一件事,忙什麼?忙着達到空,這忙得多冤枉!邏輯上多矛盾!有這個觀念的該打兩個耳光。空就空了嘛!何必一定坐在那裡找空?躺着、站着不能空嗎?要空便空去,空還要找的啊!這不是莫名其妙嘛!道理很簡單,這就是見地、見解。

盤起腿來,象很有本事、很用功一樣。“我非要用功不可,但就是空不了”,我聽了這個話只好說:“耶!你真了不起,可欽、可佩、可喜”下面兩個字不說了:“可打”。那麼用功只想求空,你說可不可打。用功就是“”,怎麼空得了?那麼去找個“”好不好?包你找不到,什麼都有不了。實際上有擺在前面,這是見解問題。

大家都想學靜坐,兩腿一盤。眼睛一閉,滿好的!有個什麼?有個靜在這裡,你偏要搞亂,破壞這個靜,硬是要找空,拚命打洞鑽。象吹尼龍袋一樣,剛吹好,它又閉攏,空不了。你就守這個尼龍袋(肉體),把它擺好了,氣也打足了,坐在那裡滿好的,是“”嘛!你偏要求空。叫你找有呢?沒有怎麼辦?念怫,那守什麼東西?守這個皮袋,你那個皮袋擺在那裡本來有嘛!現在四大沒有分離,我就是我,在這裡打坐、念佛的是我。前面提到“你是何人我是誰?”,禪宗參話頭:“念佛的是誰?”念佛是我,我在這裡打坐、講話,本來有,在這裡,你何必上這個當?這都是見地。

所以永明壽禪師說:“種種性相之義,在大覺以圓通”,要徹悟、要明白,不要糊塗。要徹悟就圓融貫通了,那你就可以學佛了;不然你拿着雞毛當令箭,或者令箭當雞毛,亂來一頓,整個搞錯了。佛乃大覺(金仙),要大徹大悟。你說人生如夢,趕緊修道,請問你現在修道有沒有離開過人生?沒有。那麼修道不過是另外一個夢,修道的夢。一個白日夢、一個夜裡夢,沒有兩樣。自己在夢中還笑人家在做夢,忘了自己在瞪起眼睛說夢話。

覺要大覺、圓通。要怎麼圓通?永明壽禪師說靠他這本《宗鏡錄》。他這個廣告做得不着痕迹。

萬象森森一眼明

重重即入之門,唯種智而妙達

這是這一段結論。“重重即入之門”文字很好懂,是《華嚴經》的典故。《華嚴經》八十卷,是佛經中的大經,大得不得了,套一句杭州話:“莫老老的大”,不知大到什麼程度!這段與善財童子五十三參有關。善財童子的老師是文殊菩薩,文殊菩薩在佛法中代表智慧第一。談到智慧,觀世音菩薩都要讓位。文殊菩薩是七佛之師(我們這個劫數前面七位佛,包括釋邊牟尼佛都是他的學生),道理何在?一切成佛的人都要靠智慧成就。大悲是行,智慧是中心。

善財童子悟道後,文殊菩薩摸摸他的頭,告訴他:悟到了根本智(道的基本智慧,用現代觀念解釋即一切智慧的種子;在禪宗則是開悟),世界上一切差別智,魔法、外道法、妖怪法……樣樣都要懂。這是善財童子煙水南巡五十三參的原因。

要注意!他不向北邊走、也不向東方走,更不向西方找阿彌陀佛,他要向南方走,去參訪五十三位大菩薩。菩薩不一定出家,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大善知識,只在開始碰到一個比丘;這位比丘站在妙高峰上,山峰又高又妙,出了家站的又高又妙,高不可攀。

善財童子站在山下找他,什麼都找不到,高的這樣高、妙的這樣妙,上不去,找不到和尚。回頭一看,和尚站在這一峰。這代表什麼?在孤峰頂上立還要下來,非常平凡。

善財童子後來參的都不是和尚,他最後見到彌勒菩薩。彌勒菩薩的宮殿很科學,比現在還要進步,種種無盡的樓閣,房間里還有房間,大的小的一間套一間,沒有門。一腳進去,門在哪裡搞不清楚;站在哪裡也不知道,始終進不去。東西南北、上下十方,彌勒的樓閣無門可入啊!一切根本智、差別智都完成了,最後卻進不了彌勒菩薩的樓閣,這下慘了!只好找老師文殊菩薩。

彌勒菩薩在哪裡?在他後面;門在哪裡?一看已經站進來了,門就在你那裡。進來以後卻又看到彌勒房子重重無盡。

世界上的學問什麼叫出世法、入世法、一層套一層,無法分開。每一種學問到達最深處,都可以通之於道,道也可以通於每一種學問,沒有分別,所以叫“重重無盡”–“重重即入之門”。

那麼,這個境界“唯種智而妙達”,必須先悟道,悟到本體,根本智、一切智得了,然後起用,你才能夠達到差別智。所以禪宗明心見性悟道,得個什麼?得種性智、根本智而已,得的只是一部分。一切菩薩還要學一切差別智。中國文化講“一事不知,儒者之恥”,學佛成就的人,能通一切智,徹萬法之源,有一樣不懂不算佛法。雖然拿雞毛當令箭,你不要只抓半節令箭,說自已悟道,有一點沒有貫通的話,你那個悟是靠不住的!


《宗鏡錄略講》第06章 月色如水人如波

但以根羸靡鑒、學寡難周、不知性相二門,是自心之體用。

文字很明白,就是我們大家的根器太差,太弱了。“靡鑒”,看不清楚;“學寡”,學問、學識太孤陋寡聞;“難周”,不能圓滿周遍;因此不能了解性宗與相宗。

”即性宗、指本體、明心見性之性。“”即唯識宗的真空妙有。真空與妙有二個不是對立,不過是自心的一體一用而已。性宗談空,是講體;相宗說有,是講用。

若具用而失恆常之體,如無水有波,若得體而闕妙用之門、似無波有水。

假使只曉得用,那麼象我們一般人沒有悟道以前,六根都在用,而亡失了恆常之體。“恆常”兩個字特別注意,因為現在有一學派看到“恆常”兩個字,就把佛學這種觀念視為印度婆羅門教外道,以為是真常唯心論,認為的確有個東西主宰生命。佛陀曾批駁這種觀念是錯誤,因所謂的“緣起”並沒有固定存在的東西做主宰,故不要看到“恆常”兩字就以為是真常唯心論的範圍,那也是拿雞毛當令箭,搞錯了。它只是形容體用,“”必然有“”,有個功能,“”從哪裡來?要找那個功能。

假定說只知道“”,而失恆常之“”,等於沒有水,那裡來的波浪?反過來說,有些人只明體,守着一個體,要坐時守着“”、清凈就是“”,今天情緒動,思想一來“”就掉了,這都是不明理!所以“若得體而闕妙用之門”,只守着空,守一輩子幹什麼?守“”即在抓“”,老是抓到一個“”,抓得死死不放幹什麼?老母雞孵蛋,久了才生出一隻小雞,你坐在那裡守空,守了一萬年,出來了什麼東西?這就是不懂“體、用”的道理。

有些人會問:“那我打坐幹什麼”?打坐為的是正心鍊氣。兩腿一盤養氣,同明心見性沒有相干。明心見性是心見,不是腿見。所以一上坐腿就開始發麻,那是你身體內部不好,氣散亂不能歸元。氣脈不通,地、水、火、風等四大雖還沒分離,已經差不多了。人一生下來以後,就開始生病;活了八十年,也病了八十年,最後等到病完了為止。莊子講的道理一點也沒錯:“方生方死”,你剛剛生出來的一剎那,就是你開始死亡的一剎那,不過慢慢死,死到八九十年而已。

所以你坐起來難過、兩腿發麻,就該曉得你已經慢慢在死亡。坐通了以後,恢復健康,就不麻了。所以不要在兩腿、身體上做工夫,天天在這上面搞,真是“吃飽飯,沒事做”。不過,世界上有許多人飯吃飽了,不這樣幫助消化,日子還真難過!只好弄個圈圈讓他去抓,叫做“修道”,這都是道理不明。所以“若得體而闕妙用之門,似無波有水”。沒有波、那來的水;波是水變的。

且未有無波之水,曾無不濕之波,以波徹水源、水窮波未”。

看來很羅嗦,又是波、又是水,好象在那裡玩文字花樣,但若以為永明壽禪師這位南方才子光只在玩他筆下文字,那麼就被他的文字騙過去了。要注意其中的微言大義。你看到一個字毫不相干,最高深的道理就在裡頭。一句:“曾無不濕之波”,怎樣“不濕”?水性一流動,一定濕掉。我們拿一滴水滴在乾的地方,就曉得他老人家用字之妙。世界上沒有無波之水,而且更要了解沒有不濕之波。波一啟用,就灘開了。所以我們人的本性不動念時,譬如說,睡覺睡着後,不動心(睡覺不是不動心,這裡只是拿來作個比方),此時沒“”也沒有“”、沒“”也沒“”。只要一醒來,念頭一動,等於水一樣,一滴一動、濕起來就一片,影響有那麼大!

有一位林酒仙禪師,很怪!同濟顛和尚一樣,悟了道以後,天天喝酒。因為故意裝瘋賣傻,法號也不取,一般人只曉得他俗家姓“”,專門喝酒,所以稱他為“酒仙和尚”,他有個悟道的歌(當然與永嘉禪師的證道歌不一樣),文學境界很高,其中有句很好的詩句:

一點動隨萬變,江村煙雨蒙蒙

一滴水一動,整個本體就跟着變了。他的文學境界太好,蓋住了最高的哲學道理:由體起用。

我們讀佛經,佛經上說,佛的神通智慧大到什麼程度?所有一切眾生心裡想什麼?他都知道!世界上每次雨下多少滴,他也知道。真可怕!後來我突然知道了,你若問我:“世界上雨下多少滴?”“一滴!千滴萬滴就是這麼一滴。”“一切眾生的。心裡想什麼。”“亂想!”當然,我還沒成佛,這不是佛的境界,只是凡夫境界。所以你要問:“這個人想什麼?那個人想什麼?”那你慢慢去鑽吧!鑽到神經病院去,還沒鑽通呢!

一點動隨萬變,江村煙雨蒙蒙”,你看!“江村煙雨蒙蒙”就是這一點動,可見此念的可怕!所以你們讀書要注意!將來要如何保存中國文化?讀中國古書?

這些字你們都認識,但是要知道其中的微言大義。顧亭林沒有看懂佛經,就在《日知錄》上講:佛經有如兩個空桶,一桶有水,一桶空的,倒過來倒過去,還是這一桶水。因為他看《金剛經》“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所謂如來者即非如來,是名如來”。都是倒過來倒過去,這有什麼看頭?他邏輯都不懂!顧先生的道德、學問、文章都好,但對不懂的東西就沒辦法,不懂就是不懂。

信口開河舟客多

又如,清朝才子袁枚,學問也很好。但他一輩子不信佛。年輕時,我喜歡他的東西,也很佩服他。為什麼?他不敢碰佛!有位朋友看他的書後,寫信給我:袁枚講了一句外行話;佛說:“學我者死”。佛何時說過“學我者死?”我回信給他:不要上袁枚的當,才子有時會這樣,不懂的就“想當然耳”的亂蓋。他想想,大概就是這樣!因為“涅槃”,一般字面的解釋就是死,所以“學我者死”,沒錯!但佛經並沒有這個意思。所以你不要上這個當!才子們專玩這一套。

蘇東坡二十二歲那年,去參加禮部考試。當時的主考官是歐陽修,他有兩句詩:

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

書有未曾經我讀”,還比較謙虛,世界上的書有些大概我還沒讀過,這表示很謙虛,但又多傲慢!“事無不可對人言”,歐陽修的修養,生平沒有做對不起人的事,任何事都敢講。蘇東坡年輕時,曾聽歐陽修寫這兩句詩。後來他去考試,剛好歐陽修當主考官。你看他怎樣來整歐陽修?當時,歐陽修出了一個題目“刑賞忠厚之至論”。考試及第後,將來是做官,做官則要盡量寬厚,不可隨便判刑。蘇東坡在文章中就引用個典故:“堯的時候,一個人犯了罪,將要被殺,堯的司法官,臬陶曰:“殺之!”向上面報告了三次,都判他死罪。堯日:“宥之。”堯是皇帝,也將他駁下來三次。

據說,歐陽修看考卷時,非常迷信,因為考卷都密封,不曉得是誰寫的文章,好與壞很難斷定。古時候,是用蠟燭光,在夜裡,濕氣又重,陰陰森森,鬼影幢幢,始終看到一位穿紅袍子的,站在他前面。有時,看到一篇好文章,正想要錄取,但抬頭見到那位紅袍的影子就不敢了,因為此人一定做了壞事,如果看完一篇文章後,再看到那位穿紅袍的點頭示意,那他就錄取了。所以,他有兩句詩:

文章千古無憑據,但願朱衣暗點頭。

歐陽修一輩子不信這些,可是這回還是信了。文章那個好?那個壞?千古以來沒有憑據,只希望前面那位穿紅袍的神仙暗中點頭,但願不會錄取錯人。

因為以前考功名,不但考學問,在道德上更重要,這是歐陽修當時的觀念。蘇東坡的文章,大概朱衣是暗點頭。但是這個典故出自何處?這個年輕人真了不起,我沒讀過的書,他竟然知道,非錄取他不可!錄取後學生當然要拜見老師。歐陽修吩咐門下說;“有個蘇軾的新榜生求見時,立刻通報”。先一套公式化的應酬、寒喧完後,歐陽修即問起考試時所引用的典故,出自何書?蘇東坡站起來回答:“老師,我想當然爾!”我想大概是那個樣子,書上根本就沒這個記載!此時,歐陽修有如啞巴吃了記悶棍,不過心裡真欣賞這個年輕人的氣派!雖給撞上了,但只是一笑置之!

你看歐陽修的胸襟多大!(若是現代人,一定大為光火!你還敢騙我的大罵一頓!)因此,這件事倒變成歷史典故。為何引用這些?因古人寫作講究的是要有根據。

悟在細行里

剛才講到“不濕之波”,一字之間,微言大義,不要輕易看過。古人用字絕不亂用。尤其年輕人,更不能玩小聰明,這全靠工失而來。多讀書,自然曉得其中的道理。

下面:“以波徹水源,水窮波末”,你看他在玩弄文字?不然,這是禪宗的話頭,每一句參透了就可以悟道:“上句指“由用歸體”,下句指“以體起用”。你研究一滴水,用科學方式,將一滴水的分子結構研究清楚後。那所有水分子的原理就抓住了,這是從小點上去參透的“波徹水源”。就如修道、做工夫、研究心性之學。念佛是個辦法,參話頭也是辦法,數息也是個辦法,什麼方式都行。但這些辦法都是由“波徹水源”,想在一點小用上,透過這點小用,破開了,見到那個本體。所以禪宗稱為破參,把這一點打破了,一見到那個大點,就是“波徹水源”。但有些言下頓悟的人則“水窮波末”,一上來就對了。譬如,二祖去見達摩祖師,乞師安心,師回:“將心來與汝安。”二祖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我與汝安心竟。”二祖悟了。那個就是水窮波末,見得大;但是見大以後,要修持,了生死。所以二祖到晚年,把這個擔子交給三祖後.自己反而弔兒郎當,酒館各處亂逛。人家問他:“你是祖師,怎跑到這裡來?”他說:“我自調心,何關汝事!”我調我的心,與你有何相干?

問題來了,一位徹悟的祖師,最後還要來調心?見得大、行履上是兩回事。象二祖這種境界是水窮波末,見着體;用上,一點小地方也要去試驗。有些修行人,拚命用功,後來一悟,即是波徹水源。

如性窮相表、相達性源,須知體用相成,性相互顯。

這兩句注意:“體用相成,性相互顯”,你們真正學佛修道用功的特別注意,有時候工夫用不上路、或中途變去了,因為你不明白這八個字的原理。有時候你用功時,經過生理、心理的變化,你覺得還是壞的境界,正是好的時候。“性相互顯”,等於寫毛筆字,寫到快進步時,自己真不想寫,愈看愈討厭自己,愈來愈灰心。那麼用功,指頭都起繭了,愈寫愈不成樣;但絕不能放棄,這正是在進步的時候。打拳也是這樣,真練功夫到要進步時,愈打愈不象樣,本來很有力,但好象得了風濕病,使不出力,這都是進步的階段。似天亮前必定有一段黑暗的道理一樣。所以我們用功,要體會這八個字的道理包含很多、深得很。千萬記住:“體用相成”。有許多人說:“我學佛修道用了幾十年工夫,智慧發不起。神通也得不到!”你若只知“”而不明“”也不行,但明“”不在“”上下工夫也不行,必須“體用相成,性相互顯”。一般學佛的人,學了半天,最後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乃此理不明,這八個字沒有參透。

今乃細明總別,廣辯異同。

永明壽禪師幫助我們在這本《宗鏡錄》上詳細的分析。總法就是明體,別法,就是差別的法門。即把佛法的修持理論歸納起來,詳為分析,廣為論辯其中相同、相異的地方。

研一法之根元,搜諸緣之本末,則可稱為宗鏡。以鑒幽微,無一法以逃形,斯千差而普會。

所以我這本書叫《宗鏡錄》,是一面大鏡子,什麼東西到這裡一照,這個光就把你照出來了。“以鑒幽微”,看不見的地方,這個光把整個佛法都照出來。“無一法以逃形,斯千差而普會。”後世一般偏激性講佛法的人,不喜歡這本書,因在編著時,將儒家孔孟、老莊、諸子百家的道理,合於佛法的,都引用過去,因此和尚們反對他。他雖然諸子百家都通了,在家人也不服他,因為他畢竟是和尚。所以兩邊不討好,真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面不是人”。這麼一部好書,就此埋沒了。實際上他的苦心,就是他的大慈悲,一切萬法都融會貫通進來。“無一法以逃形,斯千差而普會”,一切差別法門他都包括了。

遂則編羅廣義,撮略要文,鋪舒於百卷之中,卷攝在一心之內。

這本書總共一百卷,它所包括的學術理論有那麼多。全攝在一心之內,實際上就在一念之間,一念之間,明心見性。

能使難思教海、指掌而念念圓明。

讀了這本書後,能使不可思議的佛法理論,如看手掌心一樣,那麼清楚。

無盡真宗,目睹而心心契合。若神珠在手,永息馳求。猶覺樹垂陰,全消影跡。獲真寶於春池之內,拾礫渾非;得本頭於古鏡之前,狂心頓歇。

無盡真宗,目睹而心心契合,”文詞之美,有如情書。這段文字簡單,有幾個道理出自佛學的典故,他將其變化成優美的中文。

神珠在手,永息馳求”是出自於《法華經》的典故。經中講到,大財主的獨子從小流浪在外,四處乞討,非常可憐,根本不知自己生於豪富之家。他父親一直在找尋這個兒子,請人四處打聽。後來得知獨子流落在遙遠的小地方,為了遷就兒子的歸來,只得移居近處,再密遣形色憔悴的僕役,以便與其兒子平等相處,然後藉機誘導至他家做清潔工人。薪資又高,這窮子表現得更勤快。過了幾年提升為總管家,當然對這主人是非常忠實。後來,大財主對窮子說:“我是你父親,你自幼離家出走,這裡所有的財富都是你的,你本有的!為何那麼笨在外流落得如此痛苦?你身上還有無價之寶,在這裡!這顆珠是無價之寶,就在你那裡,而你不懂!”這是一《法華經》的比喻故事。

我們一切眾生都是佛的兒子,佛眼觀眾生,皆為其子。可惜我們就是不懂事,願意在外面流浪。你若叫他回來說:“你可以成佛!”但他偏不信,非要慢慢去修,他就是不敢!“不曉得在這件父母給我的皮囊色身衣中,就有一顆神珠”。《法華經》的故事,就是要我們知道:“在皮囊中就有一顆神珠,你要如何找到?

你看永明壽禪師多高明,把難懂的佛經,用那麼美的文筆寫出來。懂了這個就“永息馳求”,不會向外面亂跑,本來就是你家的東西。“覺樹”,即菩提樹,比喻證了道。“全消影跡”,一切的妄想都沒有。“獲真寶於春池之內,拾礫渾非”,真正的寶貝在池水中,撿起來就是,不會是泥巴或瓦片。這也是《方等經》中的典故。

得本頭於古鏡之前,狂心頓歇。”出自《楞嚴經》的典故。佛在世時,城中有一個人,早上起來照鏡子,見到鏡中人的頭很漂亮,但又突然發覺我的頭到哪裡去了?怎麼沒有!因此發瘋了。真的!絕頂聰明的人才會發這個瘋,象我們這些笨人不會!什麼道理?

所以,禪宗引用的非常好,悟道,就是見到本來面目。實際上,我們活一輩子,從沒見過自己的面孔。像機照出來一百張,有一百個樣子,因它的焦距經過調整,翻洗後變動很厲害,絕對不是本來面目。自己在照鏡子時,焦點角度也是交叉變化,我們根本沒見過自己的面孔長成什麼樣子?誰假使見過,若不是世上第一等聰明人。就是第一等笨人!

錯了!這個人太聰明了,他懂這個理,鏡中的頭,只是我的反影而已,自己始終無法看清我的面孔,所以愈想愈瘋,瘋得蠻有意思。到有一天,偶然的機會忽然一照鏡子,才發覺我的本頭原來在此!他就不瘋了。

此乃說明“”本來在我們自己這裡,為什麼悟不到“”?不要去找師父了,你自己就是師父。所以“得本頭於古鏡之前、狂心頓歇。

幻雲滿天疑無日

既在,永明壽禪師宣傳這本書是如何的好。

可以深挑見刺,永截疑根。不運一毫之功,全開寶藏;匪用剎那之力,頓獲玄珠。

這本書專門挑你見解上的刺,排出你的知見、思想、智慧上的毛病。永遠截斷你的貪、嗔、痴、慢、疑的根。大家說:“佛說的都對!”古人有兩句詩:“世間好話佛說盡,天下名山僧佔多。”世間上的好話,佛經上都說完了。但是我們為什麼見不到呢?信不過!因為我們天性內在的多疑,無論是聰明或愚笨,任何人天生帶來的,不會相信人。以佛法的觀念來看“”是最可怕的,他永遠不會相信人。

從前,我在大陸時,有位非常老實的學生,連我也確認他實在是無法形容的老實。後來我教會他一樣本事,他對我更加敬畏!

有一天,我們一起坐着,他倒了杯茶給我後,就不見了。過了半天才回來,我問他去那裡?他傻笑了一下回答:“我去證明一件事,現在我完全相信,老師教我的都對!”“我的天!你原來還不相信我?”我上了他一個當。

所以,疑根是天生的。我們不能成道,說是被疑根所害。佛法的道理都懂,實際上,你打坐也好,不打坐也好,你的工夫已經到了,但是因你自己有疑處:“大概不會那麼容易吧?”又跑掉了。永明壽禪師說讀了《宗鏡錄》後,可以治好你這個病,永截疑根。

不運一毫之功,全開寶藏,匪用剎那之力,頓獲玄珠”不用絲毫的力量,就打開自性之寶藏,不用剎那的力量,頓獲智慧之珠。

名為一乘大寂滅場,真阿蘭若正修行處。

我這本書叫做“一乘大寂滅場”。佛說的,涅槃道的道場,只有一乘道。“真阿蘭若正修行處”,阿蘭若就是茅蓬、寺廟,真正的廟子不是蓋在山裡,而是蓋在你心裡頭。“阿蘭若”是梵文譯音,義為清凈修道的道場。真正的道場就在你心中。

此是如來自到境界,諸佛本住法門。

這是結論,《宗鏡錄》這本書所揭露的最高境界,只有佛,真正大徹大悟的人才能夠到達。“自到境界”是《楞伽經》講的,是佛的一切根本。現在前言,還是在宣傳他的書。

下次我們先從唯識部分講起。


《宗鏡錄略講》第07章 按部就班五階學

現在繼續看序文。

是以普勸後賢,細垂玄覽,遂得智窮性海,學洞真源。此識此心,唯尊唯勝。

文字簡單易懂,就是說“心、識”兩門最重要,佛學理論見地和用功的法門,即心、識兩門所開展出來的性宗與相學。所謂般若性宗,是明心見性、形而上談空的心性之學。而唯識法相的相宗是指以體起用。故後來有畢竟空與勝義有的爭論。實際上歸納起來就講心與識的作用,“此識此心,唯尊唯勝。”接着永明壽禪師的結論:

此識者,十方諸佛之所證;此心者,一代時教之所詮。

這兩句實在是一個意義,但是有差別不同。唯識法相宗,開始是釋迦牟尼佛發揮創立。而唯識這個觀念在釋迦牟尼佛以前,印度所有的宗教形而上思想就有,不過很不完整,經釋迦牟尼佛整理,等於中國文化經過孔子整理歸為五經一樣。印度文化關於唯識及其他部分都經過佛整理。佛經上的五蘊、六根這些名詞都是原有,不過經佛的裁定整理,如同孔子的刪定禮樂,唯識亦然,確定為八個部分,即心識分為八識。

很奇妙,釋迦牟尼佛所裁定的八識與中國上古文化中的八卦竟不謀而合。雖另有法師再細分為九識,甚至十二識,經後世學者再加研究,還是以佛陀所裁定的八識最好。

後世宗教發展史記載:唯識是彌勒菩薩於兜率天說法,而由無著、天親兩位兄弟弘揚於世。但一般世俗的學術思想家,認為彌勒菩薩是佛過世幾百年後才出生的一位大學者,與龍樹菩薩一樣,搜集佛的思想精華而講的,並非如《瑜伽師地論》所述:無著菩薩晚上打坐入定,將自己的識神升到兜率天,聽彌勒菩薩說法,第二天早晨出定時才記錄下來,因而弘揚此宗。所以後世一般世俗學者,認為唯識宗是由無著來弘揚彌勒菩薩的法系思想。人就是人,自成學說有道理,對可修證到超神入化之事不太相信,後世學者雖不敢明顯推翻這種說法,但在學術上是疑古,晝做人道化的弘揚,唯識宗在佛教史上的演變大概如此。

永明壽禪師與先聖孔子的態度一樣是信古,關於考據的事情“多聞闕疑。”有可能是這樣,但不是必然正確,寧可保留一點態度,絕不做肯定的說法。而後世學者是疑古的風氣是肯定的說法。這種態度是推翻傳統文化的開路先鋒。後世各種雜亂的思想、邪說,乃至唯物思想得以擴充其領域,實由東西學者的疑古態度,進而推翻傳統而來。

所以,孔子的學術路線對各種說法決不妄下定論,但後世人則非常大膽地肯定。永明壽禪師也采保守性,決不隨便下定論,他還是依傳統的理論,認為這是當來下生彌勒尊佛所講的。

這句特別注意:“此識者,十方諸佛之所證。”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一切諸佛,凡是大徹大悟者必定證到心識圓融的道理。也就是達摩祖師所傳《楞伽經》上講的“自所證知”,諸佛菩薩自己所證到的境界。佛法講一切唯心、明心見性,此心究竟指哪個心?不是我們現在能思想的這個心,所謂“一切唯心”,此心包括心物一元。

此心者,一代時教之所詮。”哪一代時教?就是釋迦牟尼佛這一代是時教。以佛學而言,我們這個劫數稱為“賢聖劫”,劫數的觀念是歷史哲學問題,即拿宇宙的時間來看人類世界的變化。賢聖劫很長,此劫有一千個佛要出來。釋迦牟尼佛以前已經有三個,釋迦牟尼是第四個,下一個是彌勒佛。最後一位是現在的護法韋馱菩薩,他希望一切人都成佛了,最後才來成佛。這個劫數有一千個聖人成佛,賢人如諸大菩薩則不計其數。

我們注意佛說的這個觀念,若以此看人類歷史的演變那更妙了。例如宋朝理學家邵康節,他根據《易經》數理演變,看我們的地球文明由開闢到結束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天開於子,地辟於醜,人生於寅”,以十二干支作代表。“天開於子”,這階段多少年不管,“地辟於醜”,指地球形成的時間。有人類文化的開始是“人生於寅”,以唐堯登基開始“甲子年”算起,六十年一花甲,直算到亥,地球就要閉了,閉後經過若干萬年,又再重新開始,天開於子,地辟於醜,人生於寅……等。他以這樣十二萬多年的來回,來描述世界人類文明的形成到毀滅的演變過程。

我們街上看到的《燒餅歌》、《推背圖》等,不過是十二萬多年演變里的一小劫,差不多隻包括了一萬年的文化而已。我們看起來已經非常偉大,而且數字算得很妙,每一代歷史的興哀成敗都算得頗符合。實際上邵康節這一套學問是由佛學裡鑽研出來的,邵康節的老師三代以上的傳承是陳摶,陳摶屬道家,陳摶以上的傳承是和尚,和尚是傳承曹洞宗的。曹山、洞山佛學的《易經》思想哪裡來?這個學術問題牽涉得非常大,一般寫中國哲學史碰到南北朝的佛學,已經寫不下去,那碰到這個問題更寫不下去!但是“劫數”的觀念是由佛家來的。為什麼扯得那樣遠?就是為了“一代時教”這個觀念,而由橫面來解釋,不是轉開話題。

一代時教”包括釋迦牟尼佛這一代。正法住世:他本人還在;他過世後,經典、佛像留下來即相法住世;最後連經、像都毀了,就是末法住世。包括了這三世的佛法住世叫“一代時教”。所以佛法講一切唯心、明心見性的這個心,不是思想的意識作用,是指心物一元的心。“此心者,一代時教之所詮。”詮就是解釋、表達、發揮;只好用“心、性”名詞代號來表達那個東西,有時稱為涅槃、法性、真如、法身……都是指這個東西。所以心與識的觀念要正確。識,不是認識,把“我認識你”的“認識”當作“”,那就錯了;若將佛法的“一切唯心”的“”誤為是指思想、感覺、知覺的這個心,也錯了。所以此二句文字雖簡單,看似易懂,其實不然。永明壽禪師的文筆太美,我們的思想往往被美化的文句所騙,不是他騙你,是你欺騙自己,有這麼嚴重!

信、解、行、證

唯尊者,教理行果之所歸;唯勝者,信解證入之所趣。

佛學的道理,在中國分為教理、行果。第一先要研究“”,經、律、論,都是佛的遺教。為什麼要研究經典?即要懂理。理懂了,要起行,修行做功夫,做功夫以後才能證果。小乘境界是聲聞、緣覺之果;大乘菩薩界是菩薩、佛之果。研究教理由信入,相信諸佛菩薩所說的都是至理。因為我們無法了解其真假,絕對只有一個“”字,唯信可入,初由迷信,然後可得到正信。什麼是正信?比如我說:“在前面這杯茶太燙了!”大家一定相信,這是迷信!你沒喝,怎曉得燙?也許是我騙你的,所以這是迷信。必須你親自喝這杯茶,被燙傷嘴後,才是正信!

天下事正信或迷信實在很難講。有些人自認高明,說自己“一點也不迷信!”其實,他就迷信自己的高明,迷信於那個不迷信的!這更嚴重。過幾年才發現自己不對,這不是上自己的當?所以,迷信與正信是非常難講的,誰敢說自己不迷信?除非同佛一樣,通一切法,徹知萬法之源,那可說是正信。世界上只有成道的佛菩薩,及一切聖賢,可以稱做不迷信。等而下之,搞學問懂一點書,說自己不迷信?唉!這些學問如滄海一粟,不要自滿了!所以初步只有信,信了要理解,融會貫通謂之“理解”。若是只懂得講理,還不是理解。然後要修行證入,做到信、解、行、證,故說“信解證入之所趣。”趣,就是趣向。

諸賢依之而解釋,論起千章;眾聖體之以弘宣,談成四辯。

一切聖賢諸位菩薩依信解行證、教理行果而來,所以佛說的稱為“”,依佛經而起信解行玣的著作稱為“”,故說“論起千章”。“眾聖體之以弘宣”,聖賢是中國文化的名詞,即佛教的佛等於聖人;菩薩等於賢人。賢分為三賢:聲聞、緣覺、菩薩。唯佛稱大聖。一切成了佛的大聖,自己證道後,轉來宣揚佛法,談成四辯。因為由佛與弟子的問答討論所記錄下來的經典,就包括四種辯論,也就是四種無疑:法無疑、義無疑、詞無疑、辯無疑。

所以掇奇提異,研精洞微,獨舉宏綱,大張正網。

這幾句我們不再加解釋,永明壽禪師乃表明這本書把所有佛法的精華都搜羅了。

按部就班五階學

撈摝五乘機地,升騰第一義天。

好文章!撈,就如在水裡撈魚蝦,雖有撈到,但由手縫滲漏掉的也不少;擄,就是槽籬,炸好的油條放鐵籬網上,油就滴擄出來。“五乘機地”,佛法不只三乘,學佛要特別注意,五乘道才是真正的佛法,先學做人乘,由人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至天乘,由天乘再進一步修四諦法門為聲聞乘,再進一步修十二因緣法為緣覺乘,最後轉到大乘。佛法的基礎先從做人作起。所以叫五乘道,不是三乘道。

西藏的密教到後來哀敗了,因為他們錯用方法,變得很混亂。到明朝,宗喀巴大師大力改革,將傳統密宗的偏失刪掉,創立黃教,並吩咐達賴、班禪、章嘉、哲布尊丹巴等四大弟子,不可入涅槃,要生生轉世。宗喀巴根據印度阿底峽尊者著的《菩提道燈論》而寫成《菩提道次第廣論》,乃以五乘道為基礎,決不走號稱頓悟成佛的路線,這太危險。一般人很容易走錯路,絕對走漸修的五乘道次第,非常嚴謹,不可有絲毫逾越,後世的人都覺得宗喀巴大師真是了不起!

其實,早在宗喀巴大師之前三、四百年的永明壽禪師,就已提出來五乘道了。他教我們學佛要“撈摝五乘機地,升騰第一義天。

最高的形而上道“第一義天”,不是欲界、色界、無色界天人之天,這個天是理念世界。這個“本體”是“形而上”的東西,這兩個都是借用名詞,講一聲形而上早變成形而下了,講一聲本體已經不是本體了,一落言語已經不是了。第一義天也是這個道理,至高無上之義,義即是理。後來一般大祖師都引用這兩句,文字好,尤其“升騰”兩個字用得多美!如龍飛於天際,變化升騰,悠遊自在,義理好,佛法的道理,由漸修而到證悟都說完了。

阿誰不歸一乘道?

廣證此宗,利益無盡,遂得正法久住。摧外道之邪林,能令廣濟含生;塞小乘之亂轍,則無邪不正,有偽皆空。

含生就是眾生。《宗鏡錄》所代表的正宗,就是禪宗的正印,禪宗包括教理通,功夫要修證到,這是正統的禪宗。到了這樣以後才能自利利他,即所謂“無邪不正,有偽皆空”,就是《六祖壇經》講的:“正人用邪法,邪法即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亦成邪。”什麼叫邪、正?若還未證果,未證得圓融的三賢五乘都還是邪門;必須要圓滿證悟,才算證果。所以此時到了“無邪不正,有偽皆空”,一切有法整個徹底空了。

(編案:《仁王護國經》云:“三賢十聖住果報,惟佛一人居凈土。

三賢”即十住、十行、十迴向諸位菩薩。十聖即十地菩薩。果報即實報土,凈土即常寂光土。依此經而論,地前三賢之人,未得無漏,未能證果,但有智故,能伏煩惱而不能斷,故名伏忍。初地、二地、三地菩薩得無漏信,名信忍。四、五、六地菩薩順菩薩道,名順忍。七、八、九地菩薩妄惑已盡,了知諸法悉皆不生,名無生忍。第十地等覺菩薩諸惑斷盡,清凈無為,湛然寂滅,名寂滅忍。

若依《大乘起信論疏》,有五不退之說,如下:

一、信不退:即十信位菩薩發大信心、篤信中道圓妙之理,常住平等,不遷不變,信行滿足而無退轉。二、位不退:菩薩十信滿足,入十住位,乃至十行、十迴向位,即得分見法身;住正定位而不退轉;三、證不退:菩薩三賢位滿,即入初地,乃七地證遍滿法身,生無返佛土而不退轉。四、行不退:即菩薩七地功德滿足,入於第八無功用地,入等覺位,了煩惱即是菩提,無有煩惱可退轉。

為便初機,再將有關名詞解釋如下:

一、十信:信心、念心、精進心、慧心、定心、不退心、護法心、迴向心、戒心、願心。

二、十住:發心住、治地住、修行住、生貴住、方便具足住、正心住、不退住、童真住、法王子住、灌頂住。

三、十行:歡喜行、饒益行、無瞋恨行、無盡行、離痴亂行、善現行、無著行、尊重行、善法行、真實行。

四、十向:救一切眾生離眾生相迴向、不壞迴向、等一切佛迴向、至一切處迴向、無盡功德藏迴向、隨順平等善根迴向、隨順等觀一切眾生迴向、真如相迴向、無縛解脫迴向、法界無量迴向。

五、十地:依次為歡喜地、離垢地、發光地、焰慧地、難勝地、現前地、遠行地、不動地、善慧地、法雲地。

大智成大恩

由自利故,發智德之原;由利他故,立恩德之事。

禪宗說開悟證道的人,乃證得三身:法身、報身、化身。法身是什麼體?剛才講的:“此識者,十方諸佛之所證。此心者,一代時教之所詮。”即是法身之體,法身有斷德。報身是用,比如我們的身體是凡夫業報之身,若悟了道、成就了,即成諸佛菩薩正報的功德報身。

所以,證悟了道的,報身就有智德,有大智慧。至於化身則有大恩德,為了廣度眾生而現千百億化身。但三身何以成就?就靠明心見性,真切的悟道而證得。所以說“由自利故,發智德之原。

我們為什麼打坐用功?在報身上修。不過大家還未修成功,因為還是業報之身。所以生病的人,苦啊!難過啊!是自己在受業報,這是前生種的因,所以現在受報應。如果悟了道的人,入定在三、四禪天定境中受樂的福報,就叫報身,這個報身在大智慧之智德。再由報身修成功後,化身“由利他故,立恩德之事。”《法華經》上即說觀世音菩薩有三十二應化身。比如幾天前有位同學出家,本來頭髮留得好好的,現在出家了,何以如此?“應以比丘尼身得度者,即現比丘尼身而為說法”,這是化身的比喻之一。化身是為了利他,因利他故,有大恩德。

據天台宗的分類:法身,斷德;報身,智德;千百萬億化身,有大恩德。何以見得?那就要研究永嘉禪師的《證道歌》。

三身的成就與解脫、般若、法身三樣缺一而不可。悟道即已證得法身的境界,法身就要解脫,一切煩惱結使都解脫掉。為什麼能夠解脫?大智慧的般若。

所以,法身、般若、解脫三者不可缺一、不可偏廢。自己認為有功夫、有證道?這三樣可測驗自己,還不要人家測你,自己都很清楚。道理講得通,打起坐來功夫、境界都有,碰上事情煩惱起來,解脫不了,你那個法身呢?象市場的發糕,發酸了!這不是法身。真正的法身就有解脫、般若,缺一不可。

所以,法身不痴即般若,般若無著即解脫,解脫寂滅即法身,三者是圓的,缺一而不可。真悟道、證道的人,今天得一點利益,法身有一點清楚,解脫的功力就大,般若就發,這是一定的道理。這不是明白、懂理就是,要知道這三德不是可以隨便吹蓋的。

成智德故,則慈起無緣之化;成恩德故,則悲含同體之心。

唯有成道的人有真正的慈悲,因為他智慧上有智德,自然起無緣之慈悲,因為他的功力能夠做到,他應化身,成恩德故,才能夠悲含同體之心,無緣之慈,同體之悲,沒有作用,沒有條件。不是我看他好可憐,因此我可憐他,這已經不是菩薩的慈悲,有條件了。什麼條件?因為你覺得他好可憐,才可憐他,不對!無緣之慈是沒有這回事,同體之悲就是沒有這回事,他可憐就是我可憐!這個地方就功力、見地很嚴重地考驗自己,希望諸位真正學佛的人自己注意,據我個人體認自己,因此認識自己,也認識大家,覺得沒有一個真正夠得上資格學佛或學禪的人。所謂悲心!慈心?叫人家慈悲我還差不多!我們哪裡會慈悲人家?好好學習後再講吧!真正做到慈悲,“則慈起無緣之化;成恩德故,則悲含同體之心。

以同體故,則心起無心;以無緣故,則化成大化。心起無心故,則何樂而不與;化成大化故,則何苦而不收。何樂而不與,則利鈍齊觀;何苦而不收,則怨親普救。

以同體故,則心起無心。”注意!真正的慈悲是用而不用,無心而用。還有個我要做慈悲,叫什麼慈悲?真正的大慈悲是心起無心,做了自己好像不知道,當然不是昏沉、不是無明,當下就空了,沒有事。說:“哎呀,我布施他,我做了功德!”那你慢慢去得吧!不是的

以無緣故,則化成大化。”“無緣”,指沒有條件、沒有相對而起。教化了就教化,自己一點都不留,功德也沒有。迴向眾生,並不是迴向諸佛,要迴向給一切眾生,好處都屬於人家的。如此,才能度化一切眾生。

心起無心故,則何樂而不與;化成大化故,則何苦而不收。”這道理深得很。永明壽禪師的文章與義理是真正中國文化的佛法。將來在世界佛學上,青年同學應該強調中國文化的佛學這一系統特有的精神。將釋迦牟尼佛的真精神拿出來,以中國的文字表達。不要老是跟着外國人,他們亂講你跟什麼?二、三百年的文化,怎能把五千年的文化撇掉。要拿出勇氣來,這是民族文化的自信,是該恢復的時候了。不過話說回來,不要盲目的傲慢,自己要努力充實。

心起無心故,則何樂而不與。”本來是無心應化,故沒有保留,是真大布施。“化成大化”,教化眾生,沒有任何保留。“則何苦而不收”,好人要收他當徒弟,壞蛋也要收,總歸你要收。世界上魔王、魔鬼都收完了,世界也太平了。苦差事全歸已承擔,所以我不開口,只修行管自己。錯了!善的要收,要教化,壞的也要教化。說壞的你不能教化,你的慈悲何在?尤其是在魔王、壞蛋更要想辦法教化,做到這樣才是真正叫做學佛,達到“怨親普救”的境界,不但親人要度,怨家也要度,也要救,這才是真正大慈悲。

遂使三草二木,咸歸一地之榮;邪種焦芽,同沾一雨之潤。

三草二木等於人、天、聲聞、緣覺、菩薩,這是比方。邪種焦芽指什麼?根據《法華經》所說,那些不曉得發大慈悲心學佛的,只想為自己修道的就是焦芽敗種。稻子的芽燒焦了,種在土中再澆肥料也長不出來,那是死東西。種子已經爛了,空殼的,埋下去也長不出東西來。小乘人只管自私自利修道的就是焦芽敗種。在《法華經》上,佛將他們趕出去後,才開始說法。換句話說,佛也教煩了,教了那麼多年,什麼蛋都有,他就清除一部分到別處,也是一種方便!

春滿水滿

斯乃盡善盡美,無比無儔。可謂括盡因門,搜窮果海。故得創發菩提之士,初求般若之人,了知成佛之端由,頓圓無滯;明識歸家之道路,直進何疑。

上面文字不必再多解釋了,都在讚歎這本書怎麼好,包括佛法的大要。

或離此別修,隨他妄解,如構角取乳,緣木求魚,徒歷三祇,終無一得。

我們提出第八節的標題到此為止。他強調大家懂了這個以後“可謂括盡因門”。象我們大家都是佛,都是菩薩,不要謙虛,每一個人圓滿具足,這是因地上的佛。等於法律上有規定:年滿十八歲以上具有結婚的資格,結婚與否是你的事,你資格夠了。凡是人都有成佛、成菩薩的資格,所以叫你是“菩薩”,儘管承認,你是因地上的菩薩,只有菩薩的資格,不過還未到,功德沒有圓滿而已。

所以我們凡夫眾生都是因位上的菩薩、因位上的佛。我們開始學佛就是學因位上的佛。“可謂括盡因門,搜窮果海。”由因而證果,一直到成佛證果的途徑都包括在內。所以講初求法身、般若大智慧的人,讀了這部書才曉是如何開始修行成佛。“了知成佛之端由,頓圓無滯”,明白了《宗鏡錄》以後,任何法門或修法,都可以圓通了。“明識歸家之道路,直進何疑。”只要照着這本書的道理去修持,你就曉得回家成佛,直證菩提之路。

假定你不相信,“或離此別修,隨他妄解”,跟着別人亂學,善知識雖然在著書立說,惡知識同樣在著書立說。自己智慧不高,不曉得哪個道理是對的?隨他妄解就糟了,所以大家不要隨便亂看。若走錯了路,那沒得辦法!就如擠犢牛的奶,他還沒長大,怎擠得出來?“緣木求魚,徒歷三祇”,縱然你修行三大阿僧祇劫也不會成就!


《宗鏡錄略講》第08章 牛馬道上話前因

若依此旨,信受弘持,如快舸隨流,無諸阻滯;又遇便風之勢,更加櫓棹之功,則疾屆寶城,忽登覺岸,可謂資糧易辦,道果先成。

若依此旨,信受弘持”,這是最後的宗旨。成佛是大智慧的成就、大智慧的解脫,即所謂大般若成就。永明壽禪師說,《宗鏡錄》的宗鏡,以禪宗為主,如鏡一般照一切世間、出世間的東西,包括各宗各派法門。

如快舸隨流,無諸阻滯;又遇便風之勢,更加櫓棹之功”,就象快船順流而下,不但順風,沒有阻礙,又碰到划船技術好。“則疾屆寶城,忽登覺岸。”寶城是《法華經》的典故。一切眾生皆是佛的愛子,佛為渡愛子而想盡辦法在歸家途中設了許多假的地方–化城,一步步誘導愛子到真正的寶所。

講到這裡,我們又要提《西遊記》的故事,孫悟空保護唐僧取經,快到西天時,在雷音寺碰到一個假佛,同真佛一模一樣,簡直無法分辨。把孫悟空搞得莫名其妙,昏頭昏腦,認不得真假。

修行人有時覺得自己了不起,入了化城而不知,化城儘是魔境。真的寶所是法王之家,歸家穩坐。

福慧雙修 成佛之因

可謂資糧易辦,道果先成。”大家想學佛,學佛要花本錢的,這個同世間一樣,沒有本錢就想學佛,辦得到嗎?學佛要什麼錢?要“資糧”資本、糧食。哪一種資本?一是福德,一是智慧(般若)。

福德沒有具備,一上來就想悟道,就是做生意也沒那麼便宜的事。想勞力賺點錢多困難!平生沒有種一點福德,坐在那裡只想管自己的人會有福德?那就奇怪了!那些為世間救世救人、為他人忙碌的人都白乾了!那真是笨蛋的可以,只有你最聰明,只管自己兩腿一盤就成佛?唉呀!有這樣便宜的事我早幹了!

福德、智慧資糧不具備就想成道?沒有那麼簡單。

但是永明壽禪師說,你必須先了解《宗鏡錄》這部書,所謂“資糧易辦,道果先成,這是一條出路。

披迦葉上行之衣,坐釋迦法空之座,登彌勒毗盧之閣,入普賢法界之身。能令客作賤人,全領長者之家業;忽使沈空小果,頓受如來之記名。

披迦葉上行之衣,坐釋迦法空之座。”佛拈花微笑,傳法給迦葉尊者,是為禪宗第一代祖師。

我常跟出家同學講戒律時會提到佛的十大弟子,所有聲聞眾,每一個都挨過罵,經典上不大看得到,戒律上看得到。佛也同我們一樣,脾氣來了痛罵,笨蛋、臭蛋、皮蛋都拿上來。唯有迦葉尊者一生沒挨過罵。迦葉尊者的“”–修行的行為、福德、智慧樣樣好。佛一生只真正接受一個人的供養,那就是迦葉尊者所供養的金縷袈裟。

迦葉家族世代有錢,未出家前,是印度首富;出家後,財產全舍了,只帶一件金縷衣出家。金縷衣是無價的珠寶穿成的。

現在出家人穿的袈裟,是一條黃線滾在紅衣服上,叫金襕。袈裟,為什麼這麼穿呢?這不是印度佛教的制度,是是中國佛教的,唐代以後,大和尚受皇帝賞賜時穿的,一塊塊方形兜攏,那叫福田衣,要為一切眾生種福田。

佛接受迦葉尊者供養後披上袈裟,涅槃時交待迦葉不準死,到雲南雞足山入定,等彌勒佛下來,把袈裟交給彌勒再涅槃。所以迦葉尊者還在那裡等着。

至於有人懷疑他怎麼會從印度跑到雲南來?因為雲南當時與印度邊界不分。

登彌勒毗盧之閣,入普賢法界之身。”彌勒樓閣上次提過。

學佛第一步先要改正心理行為,那得先研究《華嚴經》的《普賢行願品》,從發願到行履,都要那麼做的。

能令客作賤人,全領長者之家業,”這是《法華經》上次講過的典故。

忽使沈空小果,頓受如來之記名。”也是《法華經》的故事。《法華經》先是把小乘根器、焦芽敗種趕出去。佛最後講完這部經又對這些人授記,任何人都會成佛,那些原來被貶被斥罵的,慢一點他又會迴轉過來變成好的,只是時間問題。

未有一門,匪通斯道;必無一法;不契此宗。過去覺王;因玆成佛;未來大士;仗此證真。則何一法門而不開?何一義理而不現?無一色非三摩地;無一聲非陀羅尼門。嘗一味而盡變醍醐;聞一香而皆入法界。風柯月渚,並可傳心;煙島雲林,咸提妙旨。

任何聲音皆是咒語,最高總持法門。

這些文句很有文學味道,接下來最美的文字又出現了,真是經常高潮迭起!

風柯月渚,並可傳心;煙島雲林,咸提妙旨。”很美的句子!任何景緻都可傳心。一片樹葉,風一吹,悠悠一飄,悟道了!月亮照在沙汀上,一看!悟道了!“歸來手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這些都是好句子。搞文學的人抄起來,將來自己文章寫進去,人家不曉得來源,嘿!就把人嚇倒,學問好。你不要告訴他是《宗鏡錄》上來的喲!他問你,你叫他去查、去讀書。

步步蹈金色之界,念念嗅薝葡之香,掬滄海而已得百川,到須彌而皆同一色。煥兮開觀象之目,盡復自宗;寂爾導求珠之心,俱還本法。

通玄峰頂不離人間

遂使邪山落仞,苦海收波。智楫以之安流,妙峰以之高出。

妙峰”,《華嚴經》境界。善財童子悟子道,得了根本智,但是差別智難求。世間法都要會,樣樣可通大道。善財奉老師之命出外參訪,第一參就找法名叫“德雲”的和尚,德雲在哪裡?站在妙高峰頂上,又妙又高。善財童子拚命爬,爬到妙高峰一看,連個人影都沒有,那有個德雲比丘?這事怪了!跑到山裡找和尚,山頂上沒有和尚,和尚大概下山還俗去了!

和尚哪裡去了?

回頭一看,和尚在另外一個峰頂。

這個故事,又妙又高。一般總認為出家、出世是道,結果善財到了妙高峰頂找不到人。

那麼,道在哪裡?

在另外一個山頂上,那個山頂可以入世,也可以出世,那地方就有道。

《華嚴經》五十三參,第一幕鏡頭就把佛法說完了!

妙高峰頂找到德雲,道德如雲,一切道德象雲、雨一樣灑起來,蓋覆天下眾生。這個不是站在妙高峰頂能夠辦到的。一個人在孤峰頂上獨立,萬緣不沾,“不要找我,我要修道”,你永遠找不到這個和尚,而且不能成就道德之雲。

所以德雲比丘在另一個峰頭站着。

但是,話又說回來,你沒有先爬到妙高峰頂的話,你就不會回頭找到德雲和尚。因此你只好剃了頭先爬到妙高峰上再說,不爬到這裡不行,找不到的,這條路只有這樣通。要把這個佛經的故事悟到,可以修道了!

所以,搞通《宗鏡錄》,“智楫以之安流,妙峰以之高出。”那才是真正的妙,極平凡而極高明,佛法就在世間最平凡,妙高峰就在這兒。

下面一節是結論。

今詳祖佛大意,經論正宗,削去繁文,唯搜要旨。假申問答,廣引證明。舉一心為宗,照萬法如鏡。編聯古制之深義,撮略寶藏之圓詮。同此顯揚,稱之曰錄。分為百卷,大約三章。先立正宗,以為歸趣;次申問答,用去疑情;後引真詮,成其圓信。以玆妙善,普施含靈,同報佛恩,其傳斯旨耳。

今詳祖佛大意,經論正宗,削去繁文,唯搜要旨。”三藏十二部有多少佛經?永明壽禪師為我們做整理工作,刪去繁文縟節,集中精要。

假申問答,廣引證明。舉一心為宗,照萬法如鏡。”文章體裁是對話問答方式。什麼叫《宗鏡錄》?宗字在此,唯心為宗,萬法如鏡。

編聯古制之深義,撮略寶藏之圓詮。同此顯揚,稱之曰錄。”把所有佛法要點集中記錄下來,所以叫《宗鏡錄》。

分為百卷,大約三章。”永明壽的分類大約三章,他覺得已經整理得非常科學,那時可以,現在又不行了。

先立正宗,以為歸趣;”(這是第一章。)

次申問答,用去疑情;”(這是第二章。)

後引真詮,成其圓信。”(這是第三章。)

以玆妙善,普施含靈,同報佛恩,其傳斯旨耳。”以上是永明壽寫《宗鏡錄》的一篇序文。我們沒有辦法照他的卷一、卷二……這麼講下去,因為我研究過,照這樣講下去,大家會很無聊。老實講,大家佛學沒有基礎,尤其現在的青年同學,你說中國文字不好嘛!個個很高明,中國字都認得,道理都會講,但是不深入,你說好嘛!實在不行,很難辦。所以我研究半天,只好顛倒過來講。這是第一次試用這個方法。

現在,我們不照次序講,因為我曾經照次序分段做過一陣功夫,本想做完,但中間跟大家開始研究討論時,又把工作擺下來。我做的工作素來沒有結果,這是學西藏喇嘛的方法。沒有結果,就永遠跟大家在一起;有了結果,涅個槃就跑掉了!所以很多事我都做半截擺在那裡,以保留一個未了之緣。

唯識與因果

接着我們討論第四十二卷。真正的唯識來了。

這裡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永明壽禪師對唯識學尤其見解獨到。他把當代各宗各派研究唯識的大師一齊請來,分別提出要點,而歸納出一個總結論。可是後世一般研究唯識的中國人,對他的唯識連理都不理,認為非正宗,這是很開玩笑的事。換句話說,後世研究唯識的學者,有必要注意及此。

宋代以後,佛教各祖師咸稱永明壽禪師為彌勒菩薩的現身,他宏揚自宗唯識,特別講得好。所以我們先研究他的唯識部分。尤其是現代人,配合這個時代即二十一世紀開始的學術文化思想,以及廿一世紀開始的真正佛法,必須先要了解這個。

研究《宗鏡錄》綜合的唯識學,必須先從四十二卷提出一個思想理念:明辯因果。

我經常說,學佛的人,在家也好,出家也好,必須相信佛法三世因果、六道輪迴的思想。

(編案:三世因果、六道輪迴、自作自受等思想,普見大、小經典,現略舉數則,以供參證:一、《中阿含經》:“世尊告諸比丘:‘隨人所作業,則其受報如是。’”二、《雜阿含經》:“有業報而無作者,此陰滅已,異陰相續。”三、《孛經抄》:“天地之間,一由罪福;人作善惡,如影隨形;死者棄身,其行不亡;人死神去,隨行往生。”四、《光明童子因緣經》:“一切眾生所作業,縱經百劫亦不亡。因緣和合於一時,果報隨應自當受。”五、《涅槃經》:“三世因果,循環不失。”六、《法華經》:“諸世界中,六道眾生,生死所趣,善惡業緣,受報好醜,於此悉見。”)

前年借用佛光別院講課,我鄭重提出,後世學佛顛倒因果,而且坦白地說,少有學佛的人真正相信三世因果、六道輪迴;好一點是迷信,差一點,老實說,就是不信。

有位大法師好幾年前在善導寺公開演講,講了一些很傷心、也是很真實的話,他的話還算客氣,他說;“現在一般居士怕因果,因果怕和尚,和尚怕居士”,他當時對事務性有所感慨而發。當天有位居士聽了跑來告訴我這句名言,他說把他肚子笑痛,眼睛也笑出來了。肚子痛是因為這個話太好笑,罵盡天下人;眼睛笑出來是因為講得好傷心。

的確,一般信佛的人真是如此,包括在家出家。自己確切反省,真相信三世因果、六道輪迴了嗎?不見得吧!如果真相信,你的行為做法絕不是這樣做喔!

明辯因果是重要的一件事。

講到明辯因果,有一個大問題:東方文化非常注意因果,尤其是中國與印度。譬如中國文化源頭的《易經》,就是講因果的,一爻一爻地演變,這爻由那一爻而來,都是前因後果。

所以,孔子在《易經》坤卦《系傳》上就講:“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孔子首先提出《易經》就是一部講因果律觀念的書;包含物理世界的因果律、精神世界的因果律、行為的因果律、理念的因果律。所以《易經》可以占卜、算命、看病等等,也就是根據這個因果律來的。孔子很傷心地在坤卦《繫辭》上講:“臣殺其君,子殺其父”,講春秋戰國三、四百年中,社會之混亂,人類道德之墮落,兒子殺父親,臣下殺長官的,太多了!此“非一朝一夕之故”,這不是偶然的,“其所由來者漸已”,是因果慢慢累積起來的。

中國文化素來講因果,因此世代尊師重道,孝順父母,都講絕對的因果律。

我經常跟青年同學講到道德觀,大家說現代青年人沒有道德觀念,我說我反對,怎麼沒有?古今中外,道德情操不變,道德的觀點兩樣,如果說現代人沒有道德觀念,你真是同我一樣糊塗!

人類過去的道德是宗教性的,講因果律、報應;現在的道德是經濟的價值觀念–有沒有價值。你不能認為價值觀念不是因果道理。懂得觀點兩樣的道理,就明白新的文化開始怎麼去領導?你光想返古,用舊的因果律觀點迎合未來時代,培養道德情操,無異背道而馳,幾乎把每一代的善念變成焦芽敗種,這是我們教育錯誤的責任。老一輩大多初舊教育不求新、不求變的包袱捆住,自己也不知道,因此害了後一代,罪過很大。我們要知道如何開發後一代道德的基礎,倫理的觀念情操一樣,就是方式不同,趕快變更自己的方式。

過去傳統文化,講因果是道德性、宗教性,不只中國,世界上皆如此,現在是價值性,過去所講的因果是三世因果,父親做壞事,報應在子孫。我們小時候要當著父親的面,背《朱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掃庭除,要內外整潔……見色而起淫心,報在妻女,若慝怨而用暗箭,禍延子孫……”老一輩都知道,年輕人不知道,好像我在念無上等等咒。

(編案:朱子指明末清初大儒朱用純(西元1617–1688年),年十七補博士弟子員。越二載遭國變,痛父殉難,棄去儒冠,故乃稱“布衣”;不能效王裒廬墓攀柏,而時時輒灑其淚,故自號“柏廬”。從此隱居教授以養其母,潛心《四書》、《六經》及濂、洛、關、閩之書,探索融會,務在躬行實踐。生平嚴以律躬,不欺暗室。每日晨興,必謁宗祠,庄誦《孝經》一遍。晚年作《輟講語》曰:“中庸成己成物,罔弗由誠。然後謂誠者,不外乎倫常日用之間。今人心中不脫卑鄙二字,倫理上只辦得苟且二字。以此讀書,雖可語於聖賢之學?雖日事講貫奚益哉!

及其臨終,命設父像,扶起再拜。以平日所著刪補蔡虛齊《易經引蒙》及《四書講義》二書,囑其子曰:“謹藏諸笥,吾將以此見先人於地下。”復語門弟子曰:“學問在性命,事業在忠孝。”言訖而逝,年七十二。

這篇《朱子治家格言》影響中國社會民間教化甚巨,但恐已為現代青年所輕忽。近年來因社會急劇變遷,其內容或有不合時宜之處,然其一貫精神仍頗有可取之處,謹錄全文,以便覽讀慎思明辯。

黎明即起,洒掃庭除,要內外整潔;即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自奉必須節約,宴客切忌留連。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勿營華屋,勿謀良田。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婢美妾嬌,非閨房之福。童僕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艷妝。祖宗雖遠,祭禮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居身務期儉樸,教子要有義方。勿貪意外之財,莫飲過量之酒。與肩挑貿易,毋佔便宜;見貧苦親鄰,須加溫恤。刻薄成家,理無久享;倫常乖舛,立見消亡。兄弟叔侄,須分多潤寡;長幼內外,宜法肅辭嚴。聽婦言,乖骨肉,豈是丈夫?重貲財,薄父母,不成人子。嫁女擇佳婿,毋索重聘;娶妻求淑女,勿計厚奩。見富貴生諂容者最可恥,過貧窮而作驕態者賤莫甚。居家戒爭訟,訟則終凶;處世戒多言,言多必失。毋持勢力而凌孤寡,勿貪口腹而恣殺牲禽。乖僻自是,悔誤必多;頹惰自甘,家道難成。狎昵惡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則可相依。輕聽發言,安知非人之誣訴,當忍耐三思;因事相爭,焉知非我之不是,須平心暗想。施惠勿念,受恩莫忘。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宜再往。人有喜慶,不可生妒嫉心;人有禍患,不可生喜幸心。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見色而起淫心,報在妻女;慝怨而用暗箭,禍延子孫。家門和順,雖饔餮不繼,亦有餘歡;國課早完,即囊橐無餘,自得至樂。讀書志在聖賢,為官心存君國。守分安命,順時勝天;為人若此,庶幾近焉。)

因果三式

過去,因果是講直線的,祖宗做不好,禍延子孫,這個問題很大,祖宗做不好,子孫有何罪呢?“見色而起淫心,報在妻女”,不錯,是自尋煩惱,可是妻女又為什麼應該受報呢?“慝怨而用暗箭”,子孫又有何罪要替你受這個報呢?

中國這個因果律講直線代代報,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也不是至理。

佛家講的三世因果是“自報”,與中國所言“祖父、父母、我”的三世因果不同,佛家講“前世、今世、後世”的三世。這兩個東西是有關係的。中間所講的報應是這麼個十字架;佛家的報應是這麼個圓圈裡加上個十字架,象一個田,啊!真是福田。

西方的因果報應呢?與中、印又不同,很簡單,善人升天,惡人下地獄,兩頭報,中間偶然站一下。中間怎麼來的?他怎麼那麼有錢、享福?我怎麼那麼苦?這個不知道、不管,這是兩頭報。那麼,不善又不壞,站在中間好不好呢?站不住的,自己還做不了主,要等到世界末日上帝審判,這是西方的因果報。

東西方文化各個宗教、各個民族對因果報應的觀念不同,深入研究又是一篇博士論文。講得最圓滿的,對不住!還是我們這位,在那裡閉眼睛的本師的學問最大,果報講得最圓滿,三世因果包括了上下左右,這是佛法的基礎。

這一篇講的是明辯因果。實際上,我們常講“一切唯心,萬法唯識”,在哲學立場一聽,很高明,唯心唯識這兩句話是真正的因果論,從形上到形下,真正的至理。所以這一段特別重要,因此必須從這一篇講起。

夫大乘圓頓,識智俱亡。云何卻述緣生,反論因果?答:經雲“深信大乘,不謗因果。”又雲“深入緣起,斷諸邪見。

問答對話題,假使重新編排這本書,以一問一答方式分成兩行書寫,後世青年看起來比較清楚,有問題可找,會喜歡看。

他說大乘佛法是圓滿頓悟,一切皆空,本性自空,到了這個境界,識智俱亡,無所謂唯心唯識,也無所謂有智慧。有一知、有一念已經不是了。那麼,既然本體是“本來無一物”,又“何處惹塵埃”呢?

佛法講緣起、緣生,又講建立在因果上,你看永明壽禪師把佛法做假定性的問題來回答。

深信大乘,不謗因果。”剛才提出信解行證,你要相信佛說的,大乘道到了徹底究竟既然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哪裡有個因果報應對不對?那就不對了!他說大乘道不謗因果,謗,不完全是毀謗之意,曲解、誤解也是謗。因果絕對存在。

又雲“深入緣起,斷諸邪見。”體是空的,空的體起用,就是緣起,一用就有因果。所以,根據中國《易經》文化的一句話:“動輒得咎”。房間絕對空,沒有事,有一點灰塵落下,一動就有因果。動就有用,一起用,就有因果。緣起,因果就來,所以說“動輒得咎”,不動則已,一動毛病就來。

所以我經常說孔子講《易經》講得好極了!研究《易經》必須先了解《系傳》。孔子言:“吉凶悔吝,生乎動者也。

算命、看相、看風水都從《易經》文化來。嚴格言之,吉凶二字就是好與壞,沒有第三樣。悔吝:悔是佛學所講的煩惱、痛苦;吝是不通、障礙住、蔽住;悔與吝兩者是小凶。好就是好,沒有大好、小好之分;不好則有小不好、大不好的差別。《易經》八八六十四卦,有時吉、有時凶,有時悔、有時吝,歸納起來只有兩樣:好與壞。問命好不好?事情可不可做?當然可以,不好就壞。做生意十年,賒本了,很簡單嘛!天下事不好即壞,不用算命卜卦。不過人在小壞中不覺得,以為自己在好中。

中國有兩句哲學名言:“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好事沒有兩樣一起來的;倒起霉來不是一件喔!剛剛打破碗,完蛋!又割傷手、又弄髒衣服。這是中國人生哲學,人生懂了這些就知道事情的來歷。孔子說:“吉凶悔吝,生乎動者”,做人做事,一動,四分之一的成份可能是好;四分之三必然是壞,可見吉之難。可是世界上的人愚痴、貪瞋痴,不管凶悔,都在求吉。學佛法的人懂得一動就是緣起,也不要算命、卜卦、求神了,自己就會懂了,你這個起心動念、緣起對不對,因果律擺在這裡。要不然,自認為佛法是空的,不懂得真空知緣起的道理,就落在斷見、邪見上了。這些非常重要,在講邪見,所以要注意!

夫唯識之旨,不出因果。正因相者,由識變故,諸法得生,以識為因;正果相者,由種識故,生諸分別法體之果及異熟等分位之果。所以上至諸佛,下及眾生,皆因果所收。何得撥無,墮諸邪網?只為一切外道,不達緣生,唯執自然,撥無因果;二乘眇目,但證偏空,滅智灰身,遠離因果;世間業系,無聞凡夫,五慾火燒,執著因果,盡成狂解,不體圓常,皆背法界緣起之門,悉昧般若無生之旨。

永明壽禪師集中經論的主要重點,告訴我們一般學佛的人,要特別留意因果的基礎理論,乃至小乘羅漢不懂因果,搞錯了,都落在邪見上,嚴重得很!所以好多年來,我經常說佛法基礎建立在三世因果、六道輪迴上,講儘管講,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我們現在從文字上研究唯識宗、法相宗宗旨。實際上,唯心唯識不出因果,因是因,果是果,譬如拍桌子,“”一下,拍桌子是因,發出聲音是果,因果同時,就那麼快,因中含果,果中含因,幾乎沒有辦法分辨,有這樣嚴重。不是說,我打了他一個耳光,明天他看到我對我吐口水,果報才來,中間利息不算,不是這麼回事。“啪!”因果就是那麼快。

這個道理要搞清楚,才能談悟道。唯識之旨不出因果,“正因相者,由識變故”,因果並不是個王、上帝、菩薩在那裡用電腦跟你算帳,是你自己的心識在變。孟子再三引用詩經的話:“自求多福”。反過來說,我們遭遇不好,是自求多禍來的,這是自求的、自變的,儒家、佛家、道家一樣。孔孟之道強調自求多福是深信因果,一切唯心唯識是自變的,這個道理非常深刻、非常基本。


《宗鏡錄略講》第09章 古鏡坦坦輪迴長

研究完四十二卷後,從四十三卷開始是關於唯識的討論。這是研究唯心唯識學理最重要,也是學佛最基本的地方。

夫唯識之旨,不出因果。正因相者,由識變故。諸法得生,以識為因。正果相者,由種識故。生諸分別法體之果及異熟等分位之果。

到這裡算一小節,現在再重複討論這一段,因為這一段節是研究佛學、唯心、唯識,以及學佛基本觀念–三世因果、六道輪迴,關係最重大的地方。

唯識之旨,不出因果”。佛法講唯心唯識。唯心是一般總稱,實際上,佛法經常用到心、意、識三具名詞,尤其禪宗語錄記載最多。譬如禪宗大師提到參話頭,話頭怎麼參?離心、意、識參。對一般人而言,這個話當然很難懂。後世參話頭要起疑情,起疑情後又講離心、意、識參。這幾十年在台灣大家少見,當年大大陸,問禪宗門下的老和尚,話頭究竟怎麼參?師父回答:“離心意識,參”,頭一歪就不理你了。現在同學問什麼叫“離心意識”,他早跑掉,理都不理,問下一句意思就太笨了。和尚長袖一甩,不足道也!進去了。嗨!那個滋味真難受,不過也蠻有味道。問這麼一句,被人家袖子一甩,頭一歪,進去了,這個師父才象個師父,高不可測?!

佛學上經常用到“

一切唯心,這個心,不是西方哲學觀念,或我們現在所了解思想、腦子、情緒分別的這個心。這個心的名詞,代表宇宙萬有本體生命本來的心,為了讓大家容易了解起見,我們解釋為:“”。

意,是現象,在唯識學分二大層,詳細分還有更多。唯識把心的作用分為八個部分,意識在第六位,前面還有識,眼有眼識、耳有耳識、鼻有鼻識、舌有舌識、身體感受有身識。比如諸位坐在這兒看着我、看着黑板,意識、眼識、耳識,注意力集中在這兒,然而你的身體感覺是否舒適?空氣冷不冷?雖然沒有注意,卻自然有反應,這就是身識。眼耳鼻舌身前五個識,加上意識六個部分,不仔細分析,好像只有一個作用;仔細分析,六個部分在剎那間同時作用,當然後面還有兩個部分(末那識、阿賴耶識)也在用,沒有覺得而已,暫時不去管它。現在討論佛學經常提的心、意、識三個東西。

普遍所講唯識學,以相、用為主,透過相、用來說明一切萬法唯心的作用,所以識分八識,心識者心王,心是最後的總管,在名詞上要先了解這個。

我們插一段話,年輕時皮,研究禪宗、佛學,問老和尚話頭怎麼參?“離心意識參”,離心意識還參個什麼,他這樣一甩,我們也一甩。離了心意識還要我參?還要問你啊!所以禪宗有許多密法,叫“瞞死人”,瞞是古代說法,瞞你,騙死人,有許多不了解的,認為話頭真難參,離心意識參,打起坐來拚命想離心意識,心意識離了就不要參話頭,既然參話頭,心意識全體在用,又想離心意識,又想參話頭,不神經分裂才怪!離心意識參是這麼一回事。那麼,古代大禪師錯了嗎?沒有錯,這是一種教育法,這個教育法提起你的疑情,引起你的懷疑。離心意識怎麼參?難道心意識以外還有一個能參的東西嗎?參的本身全體是心意識的作用,離了心意識又叫人蔘,離了心意識我去睡覺了,不過睡覺也是心意在作用。

這裡所提的唯識,不是只講這一部分,包括心意識全體。拿現在新的觀念和西方文化觀念來說,佛法所講的心,不是西方哲學或一般心理學所講的心。這個是形而上的,代表宇宙萬有全體,本體的那個心包括心物一元的作用的這個心,唯識也是這樣。

本體論的迷思

所以說“唯識之旨,不出因果”,換句話說,三世因果,六道輪迴的宗旨,皆是唯心的作用,是唯心、唯識所變。這個道理是什麼?佛法是有一個主要的問題要了解,從佛學立場講,宇宙萬有生命的來源怎麼來的?因緣所生,無主宰。說有個上帝、造物主或有個第一因創造萬物都是錯誤的。宇宙萬有生命來源無主宰,並沒有一個“”–對象,絕無上帝、神或佛菩薩的對象來做主宰。神、玉皇大帝所以有主宰特性,是人世間權威控制一切的觀念所產生的,不要把本體論搞錯了。

那麼,既然無主宰,是自然的啦!說自然來的,也有一個嚴重的問題。那一切天地間的萬有,如山、石頭、太陽、月亮都是自然有的,自然有也可以說是唯物的,宇宙都是唯物變的。什麼叫心?所謂心也是物的作用。那問題就來了。

他說,不是的,不是自然來的;無主宰非自然,一切萬有是因緣所生,所以叫“緣起性空”。“無主宰,非自然”,這兩個觀念在學理上是非常深的。大家千萬注意,這個觀念道理沒有搞清楚,都偏差到唯物思想範圍去了。對一切否定,這在哲學上又產生了一個什麼嚴重的問題呢?現在整個人類文化史上出現這個大問題,有些哲學家或宗教哲學家認為佛教理論不承認有主審、不承認有一神能創造萬物,是無神論。換言之,無神論者、唯物論者是同一路線,唯以哲學也否認有一個主宰,也是絕對無神論者。研究佛學的同學,尤其是出家研究佛學的同學,你們局限在廟子的佛學中,沒有接觸到外界,當然不知道,對廟子外的世界不了解,這個問題有如此嚴重。

所以有一批學者,乃至法師們非常反對真常唯心論、一味提倡性空緣起,其論調與著作不知不覺走上無神論。佛法是無神論嗎?不是的。大家要注意!人類今天的戰爭、苦惱全是思想問題,現在人類文化思想問題造成這個困擾,與無神論的思想有很大的關連。學佛法的人沒搞清楚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在我是經常嚇得一身汗。這些人怎麼搞的?研究佛學的人,竟陷在這個錯誤中而不知,多嚴重啊!不過,好在一般盲目的多,不知道也就算了;一知道的,看了就發抖。因為人類文化最高的領導思想,這個一錯,就不得了。

那麼,我們曉得佛法雖然講無主宰、非自然,緣起性空、性空緣起;然而一般只着重性空,不曉得緣起,緣起就是妙有。

講一這裡,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我們不管人只對事而言,研究佛學的大師們認為這些禪宗是真常唯心論、外道;真常唯心論,意思是有神論者,他們認為是錯的(當然象對《宗鏡錄》這些東西,他們沒有明確提出來,他們也沒有這個學問和本事提出來)。換句話說,他們是完全主張無神論者。這還不說(這個學理恐怕有許多同學不清楚,我只提一下),這幾年對《楞嚴經》批駁得不得了。所以,真常唯心論,被搞佛法、挑佛法擔子的人批得一塌糊塗,而不知道《楞嚴經》更進一步連離因緣、離自然都批掉了。你們翻開《楞嚴經》看看,經上說萬有生命的來源既非因緣也非自然性,更嚴重。《楞嚴經》說既非因緣也非自然性,但是就是有個東西,這個東西不能叫它神,也不能稱它為主宰,勉強叫它為“”,是個代號。那麼中國禪宗什麼都不講,就講“這個”。“這個”很難講明,你叫它佛也可以,宇宙萬有來源有這麼一個作用。所以《楞嚴經》“非因緣非自然性”的批判,比“無主宰非自然”還要更進一層。

曾經有一次在佛光山打七,我也提到這個問題,當時也有幾位居士在背後大加反對,說老師講錯了,怎麼講非因緣非自然?有人告訴我,我笑笑,沒有時間管他們。我說你叫他去看《楞嚴經》,“非因緣非自然,”又不是我講的,是佛說的,什麼理由?要好學深思啊!為什麼“非因緣非自然”?這些都要注意。

佛法講宇宙萬有的創造。譬如我們講到因果,中國一般民間的觀念,認為因果是有一個主宰的,什麼主宰?人死了之後去見閻王,閻王坐在那裡審判,你不能扯謊,他那裡有個測謊器叫“秦鏡高懸”,秦朝留下來的,一扯謊鏡子就看出來了。如果再審判不了,十殿閻王有十級審判,比我們法院嚴格。

十殿閻王,剛開始第一殿是包公,現在陰間司法行政部把他調了,為什麼?因為包公判案太嚴厲,每個鬼來差不多都下地獄,覺得不大好,地藏王菩薩講人情,如果讓包公管第一殿,世界上沒有一個鬼,不被他關起來,現在好了,地藏王菩薩循情把包公調到十殿管最後一級審判,最後一級也審不了的,去見地藏王菩薩。

地藏王閉着眼睛坐在那裡念佛,他的座下有一隻小狗樣四不象的怪獸,壞人一起來,哪個對、哪個不對、有說謊、沒說謊,一碰他,別再辯了,在這裡沒得理由。大案子最後由地藏菩薩決定了,呈報玉皇大帝,大官司要等玉皇大法官審判,玉皇大帝如果審判不了,不曉得要找誰了,可以說從東漢以後一直到現在,中國人這一套民間因果報應,是有主宰,絕對有主宰。比如做壞事殺了人,臨死時就看到此人來索命。《三國演義》提到曹操臨死前看到鬼魂來索命,有無此事?真有因果報應啊!我就曉得有位朋友,活着迷迷糊糊幾十年當中,經常看到有人向他索命。

現在帶領大家到西方看看。西方文化有主宰,你的善惡逃不出上帝那裡的登記,死後不過讓你休息一陣子,等到世界末日復活,靈魂到上帝前受審判。

印度主宰更多,象我們一樣,供眾神,有馬頭明王、牛頭明王啦!等於我們民間養馬養牛的地方有各種神。印度的宗教哲學有一神教、多神教,比我們更複雜。佛法本來不主張神教,但佛法也吸收了多神教,各種菩薩、各種神,一概都拜。我常講,我們中國文化最好了,憲法規定宗教信仰自由,幾千年來這個民族文化的宗教信仰自由,所以任何教來都可以,是好人,請上座,泡好茶。現在是五教教主排排座、吃果果,凡是好人都好。過去是三教同源,現在有五教同源論。這些屬於宗教哲學的問題,暫時不管,因果是這樣來,都有主宰。

然而佛法說無主宰。果報,沒有個閻王、上帝主宰你,那是自然啦?又非自然。為什麼?一切唯自己心識所變。唯心的,絕對的唯心,不是唯物的,換句話說,絕對的反唯物,因果絕對的存在,唯心的。所以說“唯識之旨,不出因果;因果相者,由識變故”,一切正因的現象是識變,怎麼變呢?下面原文討論很多,暫時不說。

第一難信之法

諸法得生,以識為因。”法包括一切事、一切物,在學理上綜合言之稱法。千萬注意,不要看到一個法字,以為是手裡拿個牛角嗚嗚地吹,或搖個鈴子,畫張符叫做法,那就糟了,那叫魔術,不是法。法者,一切事、一切物,萬有的總代名詞,精神的、物理的都概括在內。“諸法得生”,萬有一切事物的產生;“以識為因”,唯識所變、唯心所造的。萬有包括中東石油、包括四大洋海水,都是唯心變的,你看佛法講這個。

年輕時碰到某所大學老一輩心理系系主任,在他家裡吃飯,一起談到這個問題。他說他研究心理學很久,相信佛學,也最欣賞佛學。“你們專修佛學,我很贊成,可是有一點我問你,是不是一切唯心?”“對啊!”我還記得在他家客廳的景象,他一邊講一邊把桌上的東西拿走。“萬法都是心造,你造個東西出來給我看,不能,有問題。科學嘛!要求證據,能,你給我造出來。”他是認真的,真心在研究這個問題,他不是唯物論者,絕對相信唯心,而且相信佛法最高。“你叫我求證,如何求證進去?”這是科學家的佛學研究。

但是,學宗教的說科學家腦子笨,你不要輕易取笑。絕對的學佛的,你拿證據來。一切唯心,兩腿一盤在這入定,坐它一天不動做得到?做不到不是一切唯心。是一切唯腿,不可以嘛!腿麻了坐不住。你說腿麻了還坐得住,心裡不想坐,又如何?你說腦神經的關係,但是除了腦神經以外還有什麼?這個問題很大,所以要注意。

三世唯心

正果相者,由種識故。”他說一切現象,譬如房間的現象,坐那麼多人看着黑板,看得見的現象、作用,這是因,以識為因。正果呢?今天晚上大家湊攏來坐在這裡的現象,是後面有個力量,因為我們要共同研究佛學,所以我自己不揣冒昧,臉也不紅站在這裡亂吹,諸位則坐在這裡看這個傢伙吹得究竟如何。為了一個研究佛法的因,想求得了解佛法、如何修證的目的,這個是因果的果,所以構成今天的相、現象。

換言之,我們今天坐在這裡共同研究《宗鏡錄》,由《宗鏡錄》的理懂了佛法,並懂得如何修證成佛、成聖,這是果。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是因,未來由此理達到成佛是果,所以說正果的相,由種識故。唯識有所謂種子識,以物質世間植物稻、麥、水果來比方心的作用,心識含藏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種子。近一點說,現在坐在這裡想一想昨天的事,一定想得起來。把昨天當過去、當前生;明天準備怎麼辦事當然想得起來,把明天當未來、當來生;現在坐在這裡當今生。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種子,腦子念頭一動一切都出來了。一下想明天的事,一下想昨天的事,一下想現在的事,都是這個心識在起作用。

昨天你在街上跟人打了一架的事已經過去了,可是今天越想越難過,昨天這個人講了我一句話,現在想想不舒服。昨天的事過去了,它過去的種子還留在心裡頭。過去的種子生出現在的作用叫現行,起現行的作用。所以人的一生都是前生的業果,象我的長相是個瘦子,瘦得象竹桿一樣,長不滿三尺,重不滿半斤的樣子,是前生的業果;有些人長得又大又胖又壯,走不動,也是過去的種子帶來現在的現行。現在的行為變成未來的種子。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一切唯心,無主宰,誰都做不了你的主宰。

閻王不能干涉你,上帝也無法干擾你,一切是自我,這個真我也就是釋迦牟尼佛生下來,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而說兩句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釋迦牟尼佛講“唯我獨尊”,不是講他的“”,他告訴我們大家,人世間就是你,唯心。這也同中國文化一樣,講天地人三才,上是天、下是地,人在中間頂天立地,唯我獨尊,人的生命價值有這樣高。佛生下來的兩句話跟你講完了,誰都做不了你的主。

種子起現行,現行生種子,互為因果。因果是自心、自體所變,所以說“正果相者,由種識故。

生諸分別法體之果及異熟等分位之果。”一切唯心,因果是由此心的轉變,生出一切分別,這個分別指心理作用、現狀,我們心理第六意識在分別。譬如聽了一句話,對這句話懂或不懂、對或不對,起了分別心的作用。一切分別法體之果,由諸法的體,形而上的本體造成種種差別現象。

異熟”,是唯識學的專有名詞。在學理上、人的本位上,一般把在座的諸位叫人類,我們人類是個種類,假使在座中有隻猴子,它看我們是怪物,猴子是一類。廣言之,人類也好,猴類也好,狗類也好,動植物等等都叫“眾生”,眾生這個觀念是佛法翻譯的名詞,它出自《莊子》的“群生”,佛教幾千年用慣了眾生這個名詞。“眾生”是依中國文化習慣,方便的翻譯;到了唐朝玄奘法師不滿意,但是也沒辦法。後世翻成“異熟”,異熟就是眾生,以中國文化言,眾生固然翻譯的不大忠實,可是在觀念上很清楚,大家一看就懂,如果講我們都是異熟,我才不幹呢!我還讓你別放到蒸籠里蒸熟?我寧可當“眾生”,不當“異熟”。

什麼叫異熟?就是果報,一切萬有、生命、人生的道理等等,是種子生現行,在種子識中,過去的因,出生現在的果,現在的行為構成未來的因。那麼,種子識中,現在的因是未來的報。譬如大家今天晚上到三點才睡,包你明天上午頭昏腦脹,就得那樣的果,不要上帝跟你算帳,我都知道,如果今晚不來上課,八點就睡覺,包你半夜三、四點就醒來。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一切果報是很明顯的現象。

果報之來,構成生命,前後清楚,但是我們現在自己的果報搞不清楚。我們這一生,同樣是人,或同是女性、同是男性、同樣的年齡,受同樣的教育,出自同樣的家庭,同一父母,一輩子的遭遇卻統統不同,為什麼?異熟,作用不同;怎樣來的?果報來的。所以佛說:“欲知前世事”,我們要了解自己前生做了些什麼事,“今生受者是”,從這一輩子遭遇的環境,就曉得自己做了些什麼。同樣的道理,“欲知來生事,今生做者是。

有因有果 不要昧卻

前兩天講個笑話,大家看濟公和尚傳,宋朝有位太后信佛,夜裡夢到杭州廟子有個大徹大悟的聖僧。太后形容夢中和尚的樣子,要問她來生做什麼,廟子當家不敢說,這個和尚一天到晚瘋瘋顛顛,衣服破爛不堪,怎麼見皇太后?結果濟顛和尚不曉得從哪裡鑽出來了,皇太后一看就知道是他,他在皇太后面前笑一笑,裡面沒穿褲子,翻個跟頭就逃走了。這還得了!如果皇太后發了脾氣,廟子里的和尚都沒命。皇太后說:“我懂了,聖僧已經答覆我了,就是來生要變男的,因為這生做了很多好事。”濟顛用“現身說法”,翻個跟頭就是來生翻個身。管他是小說、真事,小說寫的很好玩,這說明因果現象。等於我們幾個同學討論,“你的前生是女的。”“以何為證據?”“你看看,一出來這樣的扭兩下,又進去了。”這是比方啦!講笑話。因果的道理一切唯識、唯自己的變。

但是因果不是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不腿,不一定,所以叫“異熟”,異世而熟、異地而熟。今天做了壞事,種了惡因,並不一定明天受果報,也許三十年後,也許來生受果報,這個為什麼不能定?用電腦計算,它是因緣生法。戒律方面有個偈子:

縱經千百劫,所做業不亡。
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

這個果報是異熟的果報,所以構成一切眾生的現象是異熟果報。佛法不是講唯物思想的空,我們所做的善業、惡業,永遠不會掉,不會亡失。“縱經千百劫”,你今天講了一句話,乃至對他瞪一眼,這麼一個因,既便經過百千萬億劫,只要因緣湊合,果報還自受,因此叫“異熟”。戒律上經常提到這個偈子(不是戒本,戒條本子上看不到),這個來由是某人犯了罪,問佛為什麼犯這種錯誤,佛才說出這首偈子。

自受不是誰作你的主宰,無主宰非自然。“生諸分別法體之果及異熟等分位之果”,什麼叫“異熟分位”?例如在座的,很明顯有四種異熟分位: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其實詳細分還很多。譬如有人活二百歲才死,有人活二、三歲就死,有人變成中國人,有人變成外國人,這些都是業力上的異熟分位。

這一節答案還沒有完。這些都是答覆第一個問題“緣生”的,因果是緣生;反過來說,因果既是緣生,緣生就性空嘛!性空怎麼有因果呢?“大乘圓頓,識智俱亡”,大乘佛法講空嘛!無所謂唯心唯識,離心意識了嘛!般若心無所謂知,既然是空的,怎麼還有因緣生法,怎麼還有因果呢?現在就從這個問題開始答覆,我們把它分成兩節,現在接下去看:

所以上至諸佛,下及眾生,皆因果所收。何得撥無,墮諸邪網?

所以說一切唯心,無主宰非自然,上至一切佛,下到一切眾生,站在因果的立場,可以說沒有跳出這個因果。他之所以成佛,是他多生累劫種了成佛之因,這生得成佛之果;我們這生不能成佛,是因我們種了不能成佛之因,得未能成佛之果,不過我們現在開始種因,慢慢修這個果。

所以說:“上至諸佛,下及眾生,皆因果所收。何得撥無,墮諸邪網?”你怎麼認為佛法講空就是沒有因果呢?“撥無”,撥開,丟開。如果認為佛法說空而把因果整個空了,是“墮諸邪網”。邪網用得好極了。被邪見網住了,解脫不了。偏見也可以說是偏見之網,把你控制住了,你告訴他這樣、那樣,他總是在網子里轉,有時碰到那些人討論佛法,頭大了,只好向他投降,“都是你的對。”一句話說好了,因為他被網住了,我們不要再鑽進去。

道不盡的因果

只為一切外道,不達緣生,唯執自然,撥無因果;二乘眇目,但證偏空,滅智灰身,遠離因果。

一切外道”,所謂外道者,心外求法,與一切唯心原則違背的謂之外道。外道並不一定是罵人的話,不要搞錯,它指的是一個內外界線的範圍。外道認為萬物的發生都是自然來的。學哲學的要問:“自然怎麼來的?”種子來的。“那種子怎麼來的?”“種子就是種子,是自然來的。”這是自然外道,只到自然這裡為止。

那麼,相反的呢?種子是有個大神造的。在很多民族的創世傳說中,不同名稱的大神創造了人類,以基督文化來說,這個大神就叫上帝。那就要問上帝:“上帝怎麼來的?上帝有沒有媽媽?上帝媽媽怎麼來的?上帝的外婆怎麼來的?”問題很多,這就牽涉到哲學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世上究竟先有男先有女的問題。據說西方極樂世界無男女相,一律都是蓮花化生,不從媽媽肚子生,那又是一套理論。拿因果道理研究,問題重重無盡,佛法基礎在這裡,要注意!

不達緣生”,之理,不曉得一切法是因緣所生,他們只執着是自然的,沒有什麼因果。唯物主義思想和很多哲學思想都是如此,認為人死如燈滅。這是個大問題,凡是這一類思想都是“撥無因果”,認為不是因果來的。

二乘”,指小乘聲聞、緣覺這些聖人,到了羅漢境界少了一隻眼睛,一隻眼睛看不見了,就是中國禪宗講的“擔板漢”,一個人背着一塊板子走路,只看到一面,另一面被板子檔住了。“但證偏空,滅智灰身,遠離因果”,二乘聖人,認為只要證到空就完了。

講到這裡,有一個問題很嚴重。現代佛教有一位大師,比虛雲老和尚年輕一點,已經圓寂了,他的著作幾乎都落在這境界里,可是很多人恭維得不得了。當年我們在雲南碰面,雲南昆明最的飯店叫商務飯店,飯店前站着衛士。這位和尚披着頭髮,象個女的,拄根拐杖,戴副眼鏡,穿個西裝皮鞋、和尚褲子,一切都很怪。這位大師來看我,卻被士兵擋住,我在樓上看見,親自把他接進來,談這個問題。在他的見解中,認為一證了空、一進了涅槃就不來了。我說這個不得了,流到偏空外道之見,然後引經據典把他駁得一塌糊塗。可是現在我發現,他留下來的著作還是非常嚴重,甚至認為永嘉大師的證道歌也是偽造的。你看!文化思想的力量之大,後果堪憂。講到因果,雖然他是我的朋友,我還是很替他耽心,千生萬劫不曉得哪一天再碰到他,會變成什麼?這個很嚴重,思想以文字寫出流傳,一偏差便耽誤了眾生的慧命。

因此“二乘眇目”,證了空以後“滅智”,不求深入,不求大般若成就;“灰身”,不是灰心,譬如白骨觀修成,念頭一動,三昧真火一起,身體嘩一下就化掉,不用耗費一點能源。所以大阿羅漢口吐三昧真火,鼻子一吸氣,火光不起即化,這是功夫,可以做到的。“滅智灰身”後認為“遠離因果”,可以不來。小乘經典上常有大阿羅漢的四句偈:“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皆辦,不受後有”,這一生是最後一站,修行功夫到家了,清凈梵行並非說善行,梵者代表清凈,修清凈的目的已達到,並不是講道行已立!“所作皆辦”,這一生所做的事,帳也還完了;“不受後有”,再也不來了。

放心,這個話他自己瞎說,他不能不來,大阿羅漢、二乘聖人入定八萬四千劫非動不可,就象睡覺一樣?睡十夜還是會醒。醒來以後怎麼辦?一動念,因果又來了,動則得咎。所以說“二乘眇目,但證偏空”,落在偏空;“滅智灰身,遠離因果”,也是錯的。換句話說,二乘聖人的思想,“幾乎”與唯物哲學的“撥無因果”思想相同。你看佛法做學問的偏差有這樣嚴重,大家要特別注意。

世間業系,無聞凡夫,五慾火燒,執著因果,盡成狂解,不體圓常,皆背法界緣起之門,悉昧般若無生之旨。

第一層批判一切外道的觀念,外道包括一切以外求法的宗教、哲學思想等。第二層包括聲聞、緣覺聖人等等。第三層講“世間業系,無聞凡夫”。凡夫二字在開始的中文意思就是平凡、一般,現在全成了專稱。人生在世遭遇各有不同,世間業力繫結束使你不得解脫,所以叫“世間業系,無聞凡夫”,智慧不夠。“無聞”是智慧、智慧不聞而明,雖然讀了點也聽到了點,但“現許不聞”、“聽而不聽”。我經常答覆他多“無聞”的人,他問問題,我答了,沒有等我答覆完,他的問題又來了,這是他沒有聽進去,“無聞”。

世間業系,無聞凡夫”,一天到晚被五慾火燒,在世間受煎熬,執著因果。有許多人太相信因果,有時我對朋友改變,他說:“沒有辦法,我的命啊!”認命也是執著因果。

算命算什麼?人家問我:“有沒有算命這門學問?”我說:“有。”“那成佛算得到嗎?”“算得到。”因為算命是算因果的定業,看你前生在什麼規格中,那個規格是大致的,不是詳細的。如果一點一滴都知道,那我請問最高明的算命的人,算我明天第一個念頭想什麼?如果他算得出來,你儘管皈依他,他已經是佛了。最高明的算命可以說出過去是什麼,未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算命算定業,可是並非完全不可轉。有謂佛不可轉定業,不然哦!在某一個時間,佛的方便可以轉,不是不可以轉。世間凡夫為什麼轉不了因果?我們的命為什麼自己變不了?說我沒辦法,沒有這回事。

譬如今天有位六、七十歲朋友來看我,功夫做得非常好,一打坐半天一天的,氣脈也通了。我問他:“怎麼樣?”“身上長了一個包子一樣的東西,也不痛,一摸裡頭呼嚕呼嚕響。”我說,“去看病去!”他說:“死了都不看,醫生一定說我長瘤!長癌了!然後通個管子,弄半天被他搞死了,我才不給他玩哩!”我說:“那去看中醫啊!”他說:“中醫一定弄熬水的葯、解毒的葯,吃了半天苦死了。”又接著說:“我來讓老師看看怎麼樣?”我說:“沒有怎麼樣。你不是修定做白骨觀觀得很好嗎?”“對啊!”我說:“你不會觀太陽照鈷六十?”“嘿!我知道了!回去照鈷六十,下次一定好。”我說:“你這麼大年紀,為這個事那麼耽心做什麼?”這就是在五慾火燒當中執著因果。

這是沒有跳出三界外,還在五行中。算命講金木水火土就是五欲色受想行識、色聲香味觸,眼睛要好的看、耳朵要好的聽,環境要舒服、思想要自由,這些都是五欲。五慾火燒因此“執著因果,盡成狂解”,都是狂人。他不曉得在生命因果之中,無主宰非自然有個東西叫做道、叫做如來,叫做真如,也叫做圓常之體,也等於中國南北朝有位彌勒菩薩化身的傅大士的偈子:

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
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

就是這個東西。這句話本來出自老子,這個“”也不要解釋錯了,不是物質的物。很多中國哲學著作認為老子是絕對唯物的,真是冤枉了老子,我看了真替他們耽心。老子有很多地方提到物,象“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以及“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老子幾千年前所講的物,其意不是現在物質的物。這個“”代表什麼?你想想看,那個地方有個什麼“東西”,“東西”是現代人講法,你也懂,我也懂。不過,幾百年後這句話變了,不用“東西”,後代考據現在的人所講的“東西”是什麼?東:東方;西:西方。那時,東方與西方,東西文化交流。考古學家有可能這樣註解的一塌糊塗。

孔子周遊列國沒有到過楚國,為什麼?據說他到了湖北邊境,在漢口渡江時,車子壞了過不去。孔子叫子路想辦法借點工具修車,子路在漢水邊看見有個女人在洗衣服,孔子的學生當然都有禮貌,“請問大嫂……”女人回頭問:“幹什麼?”“我子路想向大嫂借樣東西用用。”這女人說:“好!你等着。”也不問他要什麼,回頭拿了一把斧頭、幾根釘子、幾根木頭給子路。子路一看嚇住了!她怎麼知道?“請問大嫂我還沒講要什麼,你怎麼知道?”“東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一定要木頭、斧頭、釘子啊!”子路一聽不敢想,“對了!”趕緊回來向夫子報告。孔子說:“楚國不要去了。楚國的女人都是哲學家,學問通,五行都明白,車子修好回去了。”所以孔子不敢到楚國。有時跟兩湖的朋友講笑話:“你們楚國厲害,連孔子都不敢來。

我們現代語言講“什麼東西”,幾千年以後考證可能也會認為是五行。老子說的物不是物質,為什麼幾千年後硬說他是唯物思想,奇怪!那傅大士也是唯物思想?這個物等於我們現在所講的“東西”,禪宗講“這個”,“這個”就是“那個”,“那個”就是“這個”,講不清楚只好用這個代號。“不體圓常”,常是這個,但莫執常。

因為凡夫不知道緣起性空的道理,“皆背法界緣起之門”,不曉得這個功能,一切果報、三世因果、六道輪迴,自己那個道體本性。法界是個名稱,法界非物質非精神,超越物質、精神世界。緣起即《華嚴經》說的一句話:“一切皆是緣生”。同時,凡夫“悉昧”,完全忘記了,不知道般若大智慧心性的本體,本來“生而無生”之旨。

這便牽涉到不昧因果、不落因果、不住因果的重要課題,禪宗最有名的公案:百丈禪師說法的公案,再向大家提一下:

百丈禪師每天上堂,上堂即說法,現在講上課。老和尚規定每天下午上課,這是佛的制度,佛在世時都在下午說法,大約現在的下午三、四點。《金剛經》說,佛化緣、吃飯、泥巴沾在腳上,回來洗腳,並不是步步蓮花,如果步步蓮花出去化緣,那個佛就不稀奇啦!他是普通人,腳也踩在泥巴上,回去還是洗缽、洗足、敷座而坐,自己把座位擺好,衣服一拉坐上去,《金剛經》描寫的佛多平實啊!別的經步步蓮花、頂上放光,一出來要把人嚇死了!佛每天飯後打坐,大約二點多出定說法,後來成為佛教規矩,上堂說法多半在這個時候。

百丈禪師每天上堂,一位白髮、白眉、白鬍子老人家在旁邊聽了好幾年。百丈說法,在家、出家聽的人很多,也沒管他。有一天老和尚興緻來了,大概這位老人家最後走,百丈問:“你好像聽了好幾年,有什麼心得?”老人家跪下來說:“師父啊!我不是人,我是狐狸精、狐仙。”據說動物修道要先變成人身,變人身要經過好幾個轉折,很可憐!他說:“五百世前我是個和尚,人家問我一句法: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換句話說,跳得出因果否?)我當時答覆說:大修行人不落因果。這句話錯了,我也不曉得錯在哪裡,可是所得的果報就變狐仙、野狐精,(所以後世罵人“罷狐禪”,由此而來)解脫不了畜牲道的果報,求老和尚慈悲給我解脫。”百丈笑了,他說:“這樣啊!你問我。”老人家問:“師父啊!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百丈答:“不昧因果。”此即《宗鏡錄》所言:“上至諸佛,下及眾生,皆因果所收。”可是不能困在因果里。但是受不受果報?受,大徹大悟乃至成佛也要受。

佛經上講佛有一天坐在地方說法,地上忽然長出一根刺刺到腳心(釋迦牟尼佛是印度人,光腳的,不象我們出家人穿襪子把腳包得好好的),他跳起來移開腳,刺跟着長,佛就用神通跳到空中,刺也跟着長到空中,一直刺到腳流血,沒事了。佛的弟子就問怎麼回事,佛說是果報,過去那一生做了某一件事,雖然現在成佛,果報轉輕,但是應該流血還它,所以這次要流血。流血也同耶穌釘在十字架上流紅血一樣會痛,到了四禪定的人,血流出來是奶油色的不痛。佛也不昧因果。

那麼,這個老人家一問,百丈一答,哦!悟了,他要求百丈禪師第二天帶領弟子、帶着袈裟到後山洞找他的肉體,不要把他當畜牲看待,而要把他當老和尚死了那麼燒化。百丈第二天帶領全體弟子,果然在後山洞看到一隻小牛般大的狐狸,也不管它五百世野狐身的果報,披上袈裟,還是把它當成老和尚燒化了。

禪宗這個故事包含了多少意義,大家以中國文化、佛法的角度研究看看!所以我們知識分子要特別注意!迷惑後代種了這種因還了得?如果講因果,害的是眾生的慧命!精神文化的壽命被斷,那不得了的!所以“一字之差,五百世野狐身”就是指這個公案。大家喜歡寫文章、寫書的小心啊!好多人說我寫了很多書,我說:“著作等身,罪業等身”,不只這一生,只要你有身,罪業就跟着來,所以不能亂寫,千萬注意!

悉昧般若無生之旨”,不昧因果的昧字,一般凡夫都“”去了。我們講昧良心是這個昧,一般白話錯寫成沒有的沒。黑影遮住了,“悉昧般若無生之旨”,就是這個道理,忘記了因果生而不生、空而不空、不空而空的道理,所以談空不是那麼簡單。空而不空,不空而空,後來演變出答即不答,不答即答的笑話,不必講了。

因果與般若

今所論因果者,唯以實相為因,還用實相為果。但了平等一心故,終不作前後同時之見。若能如是信入一心,皆成圓因妙果。

永明壽禪師寫這本書,集中了佛教經律論的精華。他說我現在所講的因果以實相為因。實相無相,實相是什麼?前面講“般若無生之旨”,我們始終不把般若翻成中文,中文意思是智慧,實際上智慧二字的含義不足以代表般若,般若有三重、五重意義:第一重意義是實相般若;第二重是境界般若;第三重是文字般若;第四重是眷屬般若;第五重是方便般若。古德對般若有幾個不同的歸類,觀照般若也包括在內。

換句話說,真有智慧的人一動,原則上五個意義都出來了,五、五二十五,變化百千萬億,這叫般若智慧。實相,明心見性,悟道是證得實相之體,空而不空,不空而空是實相般若。同時般若也可有境界,一般人打坐,喲!我還在空的境界里,又想把境界空掉?他忘記了般若(智慧)到了,是有境界,有你的意境,為什麼要把意境空掉?經常有人以為入定是什麼都不知道,那你去學死,不要學入定,對佛學都沒有搞通。定修得好自然有文字,文字並不一定是詩文作得好,而是真善美,那個美的境界就出來了。心境寬了,布施持戒,對人一切慈愛都來了,這些都是它的眷屬,附帶的都來了,方便般若,講話等方法多得很,自然出來了。

般若包括五般若或三般若、二般若幾種的分類。因果以實相為因,用文字答覆,實相是空相,就是禪宗六祖說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至於六祖師兄神秀說的偈子“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也對,那是觀照般若,不完全錯。六祖認為他錯了,是說同實相般若不相干。六祖“本來無一物”就是空而不空。

講禪學的人一提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拿六祖的偈子打人,對不對呢?六祖只講了一面,你不要被他瞞過去。那個時候他是講這一面,但是只悟一半,沒有大悟,是偏空之果,後來大悟還有偈子。後來的黃龍死心禪師悟道作了首偈子幽默六祖:

六祖當年不丈夫,請人書壁已糊塗。
分明有偈言無物,卻受他家衣缽盂。

自己不會寫字請人代筆,不是講“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嗎?文字是有物嘛!結果還接受人家的衣缽,還分明是有物嘛!一語雙關,很妙!

講實相的道理,“實相為因,還用實相為果。”這中間告訴我們,真的了了,“平等一心故,終不作前後同時之見。”沒有時間、空間的分別觀念,不是唯物思想的斷見,絕對的空靈,我們只好加個字:空靈了。這個是平等一心,所以真到了明心見性的境界,看一切眾生沒有不慈愛的、沒有怨親不平等的。“終不作前後同時之見”,因果同時、先因後果的觀念都錯了,你們研究佛學教理的,對這個理要多研究龍樹菩薩的《中論》,非前後際,非同時。他說,假使有人真相信、真了解絕對唯心的道理,那包你成佛–“皆成圓因妙果。


《宗鏡錄略講》第10章 命河推出因果浪

如《賢劫定意經》云:指長吉祥,見者悅然,無不吉利,此者皆是一心之報。又云:其演光明,無所不照,多所安隱,是一心報。又云:威光巍巍,無見頂相,是一心報。

永明壽禪師引用佛經說明,大藏經有一本經叫《賢劫定意經》。我們這個劫數叫聖賢劫,有一千位佛出世,釋迦牟尼佛是第四位,彌勒佛第五位,下一次算不定你們哪一位是第六位。《賢劫定意經》里說:“指長吉祥”,成了佛的人功德圓滿當教主,有三十二種與常人不同的相,有八十種隨行好。佛的手指特別長,指頭均勻非常漂亮,當然不是長臂羅漢,長臂羅漢是異相,也不是瘦子的手指象筷子不好看。為什麼有些佛像把佛的手印畫的如蓮花?姿態很美,圓滿吉祥,指頭放光,使人看見其指而生歡喜心。見到佛的相,心中安祥得大吉利。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相?皆是前生心地果報來的。

我們這個身體叫報身,這一生為什麼多災多難多病苦?前生自己造的業,今生受此報。你看看有些人的相,讓人一看就喜歡,也講不出來為什麼喜歡他。他口袋有兩毛錢你喜歡?不是的。有些人對人特別好,怎麼好都令人討厭,都想躲開他,不願意親近他。這都是前生多劫之報,心地法門的報應。

我們有很多同學一天到晚吊著臉,好像可以吊十八個夜壺,這樣一來搞得來生豬看到你都要躲掉,何況人!我經常叫他們多笑一點,多點笑容多好呢!雖然人家不理你也好看嘛!那個臉吊下來很難受啊!所以為了修行必須買面鏡子。

佛的“指長吉祥”,見者“無不吉利”,為什麼得如此果報?“皆是一心之報。”經典又說“其演光明”,身體放光,受他光芒照射,有煩惱的一念他,心裡安祥了。有痛苦的一見到他,痛苦放下了,“是一心報。”也是他過去對人的心地果報。

拿西方文化講,愛心就是佛家講的慈悲,也同中國人講仁慈的道理一樣。許多搞佛學的人沒有文化基礎,找佛經辯駁西方人講受心是不對的,說愛是業,打擊愛心的不對。佛教刊物有很多這種幼稚的東西,被人笑死!他不知道西方文化講的愛心雖然名稱不同,其實就是中國人所講的仁慈。

所以,注意啊!這也是一字之差五百世野狐身!你到西方文化講到“慈悲”,只好用“愛心”來表達,你另創慈悲,人家不懂意思。文字般若不夠,方便般若也不懂,不知道人類文化演變,這麼寫文章豈不是防礙了慧命?

佛經又說“威光巍巍,無見頂相,是一心報。”年輕時看佛經看到佛的三十二相之一如“無見頂相”,越想越奇怪,世界上的人,看不到頭頂,一定跟水桶一樣,你說好看嗎?三十二相,如果我成佛只要三十一相,這一相我不要(眾笑)。

實則,這是形容高不可攀啊!把它翻譯成“無見頂相”,有人想不通!那樣佛像頭成了什麼樣呢?“無見頂相”,仰之彌高,一看肅然起敬,也是一心之報。

這是永明壽禪師引用佛經說相好的果報、現象的果報、生命的果報,都是自己前生行為的因果來的。

接着繼續四十二卷,正式討論因果問題。上次未加分段,現在補充說明。從開頭到“悉昧般若無生之旨”,是一個大段落。從“今所論因果者,唯以實相為因,還用實相為果”開始,則講唯心因果。“指長吉祥,見者悅然,無不吉利,此者皆是一心之報。”又雲“其演光明,無所不照,多所安隱,是一心報。”這段就是說成就佛果的報身,色身光明,甚至放光照見一切。這是什麼果報呢?就是心地永遠在善良的境界中,是多生累劫修持所得的果報。又云:“威光巍巍,無見頂相,是一心報。”其意同前。現在繼續講《華手經》的經偈。

夢幻非無

《華手經》偈云:汝等觀是心,念念常生滅;如幻無所有,而能得大報。

嚴重的問題來了,這可以說是因果報應的哲學問題。真正的佛法講一切果報是唯心所造,無主宰、非自然,每一位眾生都是唯心,心物一元的心。《華手經》偈首先指出我們思想、感覺、知覺的心念是生滅的心,象電一樣,它一下一下跳動,跳動以後沒有了。

譬如,我們都能體會到自己,從早到晚的思想、念頭,都不能永恆存在,一直生滅不停,象海上的波浪,象電光、象風吹,隨生隨滅。它是如幻的,佛經就常用“如夢如幻”來形容。幻就象幻燈一樣,如同電影影像一般;但是要注意,研究佛學看到“如夢如幻”很容易犯一個錯誤的觀念,把“如夢如幻”當成沒有。“如夢如幻”並非沒有,幻象來時,或當人在夢境中時,的確是有,不過,不是永恆不變的存在。

譬如,中國文學受佛學影響,經常用一句話:“人生如夢”。不錯,人生是如夢,但是夢也是人生。我們在剎那之間做一個夢,有時幾十年的生活都反映在夢中。象有名的“黃梁夢”,是中國佛道兩家的名人呂純陽得道以前做的夢,他夢到自己考功名、中狀元、出將入相,四十年功名寶貴、家庭兒女樣樣圓滿,最後犯罪被殺頭,頭一砍醒了。醒後看到旁邊有個老頭在煮飯,飯還沒有熟呢!四十年中一頓飯還沒熟,形容人生的短暫。因此呂純陽到這個就修道去了。

實際上一個夢幾十年在一頓飯里還太長,真正的夢再長沒有超過五分鐘的。有些夢從年輕夢到老,經歷很多事,其實沒有超過五分鐘。夢中的時間與現實生活的時間是相對的,證明一切時間都是唯心相對。人生如夢,夢也是人生。活到八十歲的人回頭看過去的八十年,彷彿昨日的事。我經常說走路可以看到人生,爬山走路看前面還有那麼遠,回頭看看走過的路,很短,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

生滅當中是有,但它不是永恆的存在,這個地方要細細地體會。念念是生滅,但是能夠使你的念頭髮動、跳動的那個東西,它不生不滅。因此,我們曉得“汝等觀是心,念念常生滅;如幻無所有”,它本來是空的,“而能得大報”,為什麼最後要受大果報?不要認為念頭空,無所謂,想一想沒有關係。真正了解佛法的人,單獨一個人坐在房間,或坐在高山頂上四顧無人,一個念頭都不敢亂想亂動,一想,因果歷然。

所以中國文化儒家曾子的《大學》講“慎獨”,單獨一個人要小心謹慎,連念頭都不敢隨便,乃至曾子引用“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有這樣嚴重,所謂“戒慎恐懼”也是同樣的道理。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講心的力量,成了因果有這樣厲害。從現代科學的層面來說,如果這個理論成立,並且能夠證明心力之強,那麼,把心力用到善業上,或用到其它方面,它有無比的功能。

所以,看佛經看到生滅法、如夢如幻,馬上把它們打入空的觀念是錯誤的。生滅法,如夢如幻。將來或可證明心的功能有無比強大的力量,甚至超越宇宙的力量。今後人類的文化會慢慢向這個方向去摸索,其實,現在已經在開始探索了。

唯心緣起

這是《宗鏡錄》引用佛經的話。接着又續引《華手經》的偈子:

又偈云:是心不在緣,亦不離眾緣,非有亦非無,而能起大果。

心在在緣,什麼緣?老子有句名言講的很對:“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一個人沒有看到過那個東西,沒有習慣,心裡不會亂。物質文明愈發達,人類的慾望愈高。換句話說,物質文明愈發達,犯罪的行為愈複雜,犯罪的因果也越來越錯綜複雜,這是當然的,因為是外緣所引起的。老子這種思想說明外緣的可怕,儒家、道家都一樣,曾子也知道外緣的可怕,所以有“慎獨”的說法。

我們的心本來是依外境而引起,譬如我們當年晚看書是點一盞青油灑,後來用洋油為已經相當奢華了,現在離開電燈不能過活了。當年出門走路、坐牛車也很好,拿把草扇扇涼,涼風習習,無比的舒服,現在好像離開冷氣不能生活。這些心理狀況的變化,都是外緣所引起的。但是,當外緣引起這心的功能,它的作用並不在外緣的上面,而是內在的、唯心的,所以說“是心不在緣,亦不離眾緣。

簡單地說,外境可以影響心理,心理也可以造成外境,心理因緣很難說一定屬於哪一方面。所以此心與因緣的關係不能說沒有,是有。當你被外緣一引,它是起作用,不是空的,是有。當這個緣過了,好像沒有,實際上還是有。譬如做一件事做過就忘了,尤其年紀大的人,幾十前做過的事自己想不起來,沒有了?不會的。我告訴你,到了什麼時候想起來?快死的時候。為什麼?因為心理的反應有一個特殊的作用,幾十年前的事象放電影一樣,很快迴轉來,都會再想起來。

非有亦非無,而能起大果。

心的變形

《顯揚論》頌云:由彼心果故,生已自然滅,後變異可得,念念滅應知。

心理的狀況,一生一滅一生一滅地跳動,這是心的功能所顯出來的成果,即所謂過去生種子識所帶來心的果,後天的教育只能稍稍影響它一點,很難有大的變化。“心果”,只管這個階段,“生已”,便自然滅去了。生出來又變滅,滅去並不是沒有,那個功能、那個影響還是在,當然現代科學還很難證明。

有一點大家要小心,雖然現在科學知識進步到這個程度,有許多足以被我們證明是不錯的,但如果認為科學是定論,常常會鬧笑話。所以大家研究佛學著作,盡量少引用科學,非常重要,因為一引用科學,很可能三年以後,定理整個被推翻,你那篇論文因引用錯誤而整個失去價值。

如拿光學來說明,譬如人在這裡,兩個鐘頭以後離開,在七小時以內照相,每個座位都可以照出每個人的影子。也就是說,生滅早過去了,人也早離開了,那個影像的功能都還在。現在科學只能到這個程度。如果拿哲學、佛學道理講,這個影像不只七天,一直還在,但存在的是影像,影像則隨時間而不停在變異,早已不是你原來的那個形態,由你原來那個功能發出來的形態,變異、變去了,變去了不是沒有,而是變另一個形態,所以說“後變異可得”。

所以,儘管我們隨便一個思想、行為生滅馬上過去了,它的後果的功能依然存在。在念念的生滅上,我們應該知道這個道理,思想、起心動念要特別注意關照自己,非常可怕的。我們常常在現實生活看到,一個人動了殺機想害人殺人,立刻氣色就變了,如果當時把血抽出來驗,血液變藍,有毒。當然太高興,血液的糖份就特別多,也是有問題,過份的都不對。所以心性修養與生理的關係有這樣複雜的關係。這些都是借用現代科學上、醫學上一點點道理說明這個東西。現在再說《顯揚論》。

論曰:彼一切行是心果故,其性才生,離滅因緣,自然滅壞,又復後時變異可得,當知諸行皆剎那滅。

這道理怎麼說呢?我們一切行為,佛法說的“”字,在五陰中是行陰,陰也有翻成五蘊皆空的蘊,不管是陰或蘊,都有念藏的意思。行是功能,永遠在動,象地球物理一樣,永遠轉動。等於大家靜坐,想一下把心念靜下來做不到,做不到也不要着急,因為心理與生理功能這個機器永遠在動,要慢慢地沉靜下來,這就叫工夫,所謂工夫是時間的累積。此外,我們心理的思想活動也是一行。

前幾天跟女同學講笑話,我說:“你們女同學真是討厭,手始終要動。”女孩子打電話,手喜歡摸電話線,再不然,一邊講話一邊這裡摸摸,那裡動動的,不然無意地摸摸衣服、扯扯頭髮,象這些無意的動作就是行陰。當然不是天下女孩子都是這樣,也有很莊重的。象這樣習慣性,也不是一生的事,可以看出她前生的業力來的。有些同學沒有這個動作,有些就特別厲害,叫她不要動了,講着講着又摸起來了,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就屬於行陰,是前生心理習慣帶來的果報,當然它是生滅的。

無明緣行

其性才生,離滅因緣”,譬如動一個東西,摸一下,等一下就沒有了,念頭又跳動過去了。再舉一個明顯的道理,有人講話喜歡摸衣服,有人喜歡摳鼻子,有人喜歡摸頭髮,每個人都有特殊的表演。有些人一講話就摳,你問他怎麼了?他摳大指頭,問他為什麼摳?他說沒有啊!等於罵人罵慣了,問他為什麼罵人?他又一聲:“他媽的!我沒有啊!”象這些地方,就是“離滅因緣”,他不知道自己當下言行是怎麼回事。注意啊!這個行陰就是業果。

所以業果在什麼地方看出來?就在這些中間,只是自己不知道,它就是一股力量,促使你人生的形態自然會向這裡走。譬如有人講話、動作特別啰嗦,叫他簡化一點,是是,然後又講一大堆。叫他說結論,是是,就是結不了論,真是沒辦法。行陰、業力的果報,在這個地方就是始終轉不過來。真正學佛修行是要注意這些地方,千萬不要認為盤腿打坐念佛就叫修行。

打起坐來念佛時很好,下坐以後,卻“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好討厭……阿彌陀佛……”象這樣念佛,你念再多也沒有用。沒有把那個東西轉過來就往生西方?往北方也去不了。你那個行陰沒有改正方向,加強動力,就象要開車往西方,結果卻向東方走,乃至於向下方走。向東方走還好,有個琉璃世界。

真正的修行人要確實反省的是行陰,結果我們硬是轉不過來。我經常笑自己,人家講不對了,我眼睛一瞪:“你幹什麼的?”真對不起,習慣動輒訓人,那個就來了,毛病大這是行陰的力量。所以“其性才生,離滅因緣”,看起來才生起,自然滅了,過去了、沒有了。但是要注意後面一句:“自然滅壞,又復後時變異可得”,它是變異的,怎麼說?比方我們剛才舉的例子,有時習慣講人不對了,頭腦就煩起來了:“怎麼那麼討厭,那麼笨呢?”這也是行陰的毛病!對不起。

當知諸行皆剎那滅”。佛學中對剎那有兩種說法,有說這麼一彈指有二十個剎那,有說六十剎那,管它多少剎那,反正剎那是很快的。我們的心理作用剎那、剎那跳動,現在是剎那生滅、生滅,那個能夠生滅的功能,就象流水一樣永遠在行,你看流水就知道行陰。一條河流前一個浪頭早過去了,後一個浪頭接上來,中間在生滅,可見它這股力量是一條河流,我們的心理狀況也是這樣。

云何應知諸行是心果耶?頌曰:心熏習增上,定轉變自在,影像生道理,及三種聖教。

云何應知諸行是心果耶?”我們曉得一切因果都是唯心,怎麼樣可以知道呢?剛才我表達得不好,但是我也只有這麼大的本事,把行陰說明到這個程度。這個行陰為什麼都是心的果呢?

頌曰”這是永明壽禪師摘錄《顯揚論》中的原文。他說我們討論心的行陰、心的果,這其中與唯識有關。我們的心是熏習的增上。“心熏習增上”這句話討論起來真要命,佛學最難懂的是“”,業很難解釋,翻成中文是孤卧孽子、冤孽的“”。善、惡、無記都是這個業,拿現在的術語講是一種力量,無形的一條繩子,一個動力、功能。業也翻成“習氣”,習氣是中國文化的講法,我們習慣性構成一個氣,這個氣當然不是呼吸的氣,也不是空氣的氣。氣是一股力量。比方剛才有些人許多無意的動作:抓抓頭、摸摸鼻子,打電話摸電線、拿東西,這是習慣,習慣形成力量,很難把它轉變過來。人有許多生來的習慣很難改變,有些同學說笑話,某某同學前世大概是女人,好多動作女性化,有些女同學前生是男人,好多動作男性化。這個笑話說明什麼呢?業力、種子,過去帶來的習慣甚難調伏。(這裡所說的過去是講前生,看不見的那一生。)

”,熏臘肉,熏魚一樣,香煙抽久了指頭髮黃,熏出來的。佛像前點香,熏久了變黑。菩薩不好做,做菩薩一臉都被熏黑。熏習這個名詞有二個說明:慢慢熏變成了習慣,過去的種子熏習慣了變異成現在的行為,變中有異,與過去生不一樣。講過去世、現在世太難啦!我們小時候都喜歡研究自己,再不然嘛,找個對象來研究。小時候在一起都曉得他的習慣,長大了,有些大學畢業、有些當博士、乃至在社會有事業成就,他童年的習慣還在,因為他那個種子熏習變成現行。現行呢?變了一個樣子還是那個習慣,現行變成未來的種子,這是熏習來的。

還有另一種情況,是由於教育的環境。很多青年人到國外待久了回來,講話“耶、耶!”我說:“耶個什麼?是就是。”但他是有意的嗎?他是無意的,習慣了,這也是熏習來的。外文搞好了,三言兩語夾兩句外文並不稀奇,講慣了。

所以,說種子熏現行,現行變種子。這個心的作用接受了外境,慢慢熏習要以增加。要什麼時候轉變呢?大家學佛打坐修定,只有真正得定的人才轉得了這個習氣,才能把這個熏習轉了,定到最高處才得自在,象觀自在菩薩一樣,才可以自由自在。

反而言之,普通人、不修道的人、不學佛的人,他已熏習的壞習慣,久了以後,凡夫也很自在,自在就任性,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要我轉變辦不到,我習慣了。”就是這個樣子,這是凡夫的自在。你說:“你改一改好不好?”“好。”過一會兒一忘記,老毛病又犯了。菩薩自在,凡夫也自在,兩種自在方向不同。凡夫變成定業,修道的人變成定的功德。其定一也,定的作用一樣,一個是向造業的路上走,一個是向升華的路上走,定的功能如此。定就是確定、固定、變不了謂之定。

所以學佛為什麼叫你念佛、打坐?搞修養的人總有種好的方法讓你練習。天天念佛打坐不過在熏習而已!以為自己打坐做功夫有道,那還差遠了。大家都在熏習,向好的路上慢慢練習久了變成定心,固定那個形態,把變異變成不變異,不追隨外境轉,那才能轉變,“定轉變自在”。

譬如有朋友告訴我:“某人學佛那麼多年,年紀又大,脾氣還是一樣壞噢!”我說:“他佛也念得好,脾氣也發得大,對啊!同我一樣。”這有什麼用?沒有用。修持儘管修,壞的業力同你並駕齊驅,念佛這一念的定有沒有轉變熏習的習氣,我告訴你,據我所知沒有用,當然還有許多非我所知的。所以要深入了解這個道理,打坐也好、念佛也好、修密宗也好,熏習增上,你可以自我檢查,“定轉變自在”。

影像生道理”,什麼叫影像生道理?人生一切的遭遇,是自己過去的因果所發生的一個影像而已。以這個道理來講,我們今天活着,幾十年人生,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怎麼樣長大、怎麼樣受教育、怎麼樣成家,這些不過是第二重生命的反映。第一重生命的反映是過去力量帶來的影像。懂了這個影像,在這個中間要找出那個原理。所以,真正研究佛法,在現實人生中,透過這個現象找出它的原理,而形成三種聖教,聖教就是佛的遺教大乘、中乘、小乘三種,下面是解釋這些道理的。“心熏習增上,定轉變自在,影像生道理,及三種聖教。”這四句偈含意很多,包含一切唯心業果的綱要。

論曰:由道理及聖教,證知諸行是心果性,道理者,謂善不善法,熏習於心,由習氣增上力故,故行得生。

由上面“影像生道理,及三種聖教”,我們得以知道這個唯心業果的原理,然後還要去求證知。用什麼玉證?上面一句話“定轉變自在”,靠定心去求“證知諸行是心果性”,定這裡面也已包含了戒。諸行,指我們一切心念思想習慣,乃至一切行為的習慣,諸行是心的果性,都是本性心的功能所帶來的種子、成果,所呈現的性格。所以每個人個性不同,乃至兄弟姊妹那麼親近,彼此個性卻絕對不同。一個喜歡玩弄聰明的人,你叫他規矩一點,做不到;一個笨的人,叫他稍稍學聰明一點,不行;有些講話慢的,快一點好不好,改變不了,有些講話快的慢不了,沒有辦法改變。

現代人喜歡講禪宗,禪宗不是“青蛙跳下水,噗通”一下就開悟了,不是那麼容易啊!真的禪宗是轉變你的心性。所以黃檗禪師說,真正悟了道的人自己曉得:“不異舊時人,只異舊時行履處。

人還是這個人,你自己的心性自己曉得突然轉變。一個懦弱的人變得堅強;一個講話啰嗦的人變得簡單扼要。如果這些動作都沒有運氣,你說悟了,那是“”了,聰明反被聰明誤。那一點理悟到沒有用,要心性的轉變,這是禪宗的真義。所以達摩祖師注重行,要行到,不是理到,聰明一點的人理都會到。

什麼叫“道理”?簡單地說,善,不善(就是惡),兩者對立,中間不善不惡叫無記,我們心理的行為經常在這三種狀態。大家反省看看,思想不是向好的想,就是向壞的想,你說什麼都不想,象有些人站在那裡愣了半天愣住了,那叫無記。無記是什麼?你看嘛!有兩個朋友,一個牛、一個豬,就經常在這裡頭享受–無記。注意哦!打坐修道的人經常把在無記中當成定了。所以要特別小心,不要把無記狀態當成入定,那是很嚴重的事,千萬小心!

道理就是這三樣:善、不善、不善也不惡(停留在獃獃的狀態)。換言之,從這裡你要知道,心理的行為是兩個相對的狀態,沒有中間,不善就是惡,中間那個不善不惡的好像平行在走,那是在小昏迷、不清醒的狀態。一清醒的狀態,心理思想作用不是善就是惡,那不善不惡是一段無明狀態,佛學名詞叫無明,禪宗叫黑漆桶。這其中差別很大很大,我們要注意這個。

所以,熏習由心理作用而來。我們這一生帶來過去生的個性,加上現在的環境–“習氣增上力故”。所以生命這個“”,生命生生不已的功能永遠不會斷絕,心理的作用也永遠不會停止。大家打坐學佛那麼久,為什麼心念不能得清凈呢?行陰不能斷。你說我想去妄想,怎麼去得了?有意地控制妄想不起,正是行陰的功能,正是大妄想,這個理要通,我經常告訴大家,學佛用功修道,理不透徹沒有用,那是大家哄自己好玩而已!在那裡消耗光陰,莊子所謂“不亡以待盡”,坐在那裡看起來沒有事,其實在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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